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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清十大禁书一幻中游下


 轧茁殊属太支离,外落孙山固所宜。
  书读五车方为富,文成七步始称奇。
  少年不受悬梁苦,老岁无闻后悔迟。
  重此问津尚未晚,将来应有入彀时。
  评完了,却把三篇文章仍旧放在书里。下来椅子,开了门,就往院里去了。却说程翰林吃饭已完,领着程伒,仍来书房里坐下。程伒见他的书放的不是原旧去处,便拿过来,掀开一看,见三篇文章,俱经动了笔。心中诧异道:“这是何人,敢来作践我。”就送与他父亲一看,程翰林观其批评恰当,诗句明白,但字画不成个头,心里也甚是异样。遂叫看门的来问道:“我去吃饭有何人书房里来?”看门的回道:“并无外人,只二相公进来,关上了门,玩了一会,就开门出去,上院里走了。”
  程翰林心里疑惑道:“没的就是他不成?”回到院内,叫过程憛来,追问道:“你哥哥书房中的文章,是你给他看的么?”程憛只是摇头。程翰林道:“夫人,你再仔细问他。”苏氏夫人千方百计,吓逼不过,不觉开口应道:“是孩儿偶然作孽,叫父亲大人不必疑怪。”程翰林夫妇二人,见程憛口能说话,且通文理,心中又惊又喜。
  一日,程翰林考问程憛五经左史,以及诸子百家等书,左右根寻,总盘诘不住。程翰林方知程憛前世是个无书不读,无一不会的个成学。遂向夫人苏氏说道:“此子日后,必能大振家声,断不可以庶子待他。”苏氏夫人答道:“这是不消你说的。”就与程伒同在一个书房里念书。这程伒是哥反受兄弟程憛的教训,朝渐夕磨,一半年间,把程伒剔拨得也明白了,遂与程憛同年入了邑庠。
  却说这程翰林家,有一件传家之宝,乃金如意两枝。前十年时,程夫人夜梦一女子,年纪不过十六七岁,进他屋里,拿去金如意一枝,说道:“程太太,我暂且借去一用,十年以后,定来奉还。”天明看时,果然少了一枝。左找右寻,并无踪影。没去已久,也不提了。及至程憛受生以后,程夫人又在佛前讨得一签。其占云:
  玉麟成双非无缘,如意一支暗引前。
  宝物还家可坐待,何妨借去已多年。
  程夫人把这签帖拿给程翰林看,程翰林道:“憛儿日后成人,或者给你复看此物,也未可定。”不提。
  话说这程憛进学,年只八岁,到十岁就补了廪;十二三岁就成了钱塘县的一个大名士。事亲至孝,待兄甚恭。日与程伒兄弟两个,奋志读书。但家中人提起师弟两字来,他就不觉泣下;说起姊妹两字来,他便终日呜咽。父母问其缘故,总不肯说。程翰林料其事系前生,以后夫妇二人重此也再不问他。馗儿转生,暂且不提。
  但不知秋英受罪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一回 励坚节受尽百般苦
  话说馗儿钱塘投生去后,次日,抚宪正要提出来再问。忽见狱司走来禀道:“监中拘禁的男鬼馗儿,夜间去无踪影了。”抚院惊讶道:“奇哉!怪哉!有这等义鬼,代为鸣冤。石生的官司,可见是屈了。”遂办文移会学院,不提。
  再说秋英在萧判官衙内,一日三次拷打,甚是难当。却拿定主意,再不依从。一日萧判官上城隍衙门里去了,鬼卒们也偷出外边玩去了,只落得秋英自己在这里,心中暗恼,不觉啼哭起来。宅内有个小使数名唤旋风闲步到此,见门是锁着,往里一看,有个少年女子,拴在梁头上,在那里哭哩。心下发闷,便跑到宅中,一五一十俱对夫人说了。夫人道:“我却不信。”旋风道:“太太不信,请亲去看看,是真是假,便见明白。”
  夫人跟着旋风出了宅门,走到那屋子前一看,真是有个女子,叫:“鬼卒给我把门开了。”鬼卒禀道:“门是判爷封了去的,私自开锁判爷知道了,小的承当不起。”夫人骂道:“你这该死的奴才,既怕老爷独不怕太太吗?若不开时,一定重打。”鬼卒无计奈何,只得把门开了。夫人进去,又喝道:“把这女子,给我放下来。”这鬼卒又不敢不给他解下梁来。夫人问道:“你这个女子,因何锁在此处?实说与我知。”秋英禀道:“奴叫秋英,替业师石生鸣冤,来到这里。判爷不嫌奴丑陋不堪,欲招为二房,奴执意不肯。言语之间触怒判爷,把奴拘禁在此,如今已月余了,万望太太解救。”那夫人把秋英细看了一看,夸道:“好个美貌女子,无怪乎那个老货看中了你。但有了你何以显我,这个勾当断是不准他做的。叫鬼卒偷送你出去罢!”秋英叩头道:“谢过太太。”
  鬼卒领着秋英出离了判衙,往东正走,不料与萧判官两下里正走了个对面。萧判官问鬼卒道:“你领了这个女鬼上那里去?”鬼卒回道:“小的怎敢领他出来,这是太太叫小的领出他来的。”萧判官道:“胡说,快给我速速领回去。”那鬼卒不敢违拗,把秋英仍送到原旧去处,拴在梁上。萧判官叫过这个鬼卒来,责他不小心看守,打了他二十个板子。
  方才退入内宅,夫人一见便发怒道:“你做的好事?”萧判官道:“我有什么不好的事情?”夫人道:“你强逼良家女子为妾,该当何罪?我一定上城隍殿前去出首。”判官道:“妻妾之说人伦所有,你既不肯容他,我放他走就是了,何必这等发狠?”两个嚷闹不住。萧判官见他夫人真是不准,又别处找了一座闲房,离衙门远远的,把秋英锁在里面。他一日三次,亲去看看,叫鬼卒拷打,百般刑罚,俱各受过,秋英总不肯半句应承。萧判官见他志节坚确,从此也渐渐的松放他了。秋英到这田地,甚是难受,遂作诗一首,以自伤云:
  深闺弱女苦形单,漫露花容惹祸端。
  胸矢十年不字志,痛嗟狂奴冒相干。
  空房锁禁步难转,终夜哭哀泪眼干。
  形体摧残半亏损,负仇终须得鸣官。
  却说春芳在家等候馗儿,几日不见回来。秋英亦渺无音信。又亲自跑到外边打听。才知道秋英还在那里受罪,馗儿已被城隍发往别处脱生去了,剩得自己冷冷落落,甚难为情。又念石生在监,近已不知怎样?此心一举,就往黄州狱中去了。
  却说石生在监里,正当半夜中间,闻一个女子啼哭而来,走至面前,却是春芳。石生道:“路途遥远,又劳你来看我。”春芳答道:“先生在监,女徒何时敢或置念。”石生问道:“秋英馗儿为何不同你来呢?”春芳答道:“馗儿往巡抚台下告状,被那处城隍看见,发往钱塘县脱生去了;秋英往城隍台下告状,被萧判官拉去强逼为妾,他执意不从,一日三次拷打,现今在那里受罪哩!”石生听说哭道:“为我一个,倒连累你众人了。”春芳道:“这原是数该如此,也不瞒怨先生。”遂取出一个布包来,交给石生说道:“先生的银子使的将完了,这又是银子一十五两,先生随便使用罢。我便这一遭,还不知几时再来看你哩?”遂起身呜咽而去。
  到了次日,禁卒见石生手中,又有了一包银子。惊异道:“石相公进监时,腰里并无分文,忽然有这银子二十多两,并未见人送来,今又有银子一包,也没见是谁来送。莫非有鬼神暗中佑助他不成?”因留心照料石生,茶是茶,饭是饭,晚间并不拘禁他了。这正是:
  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  却说石生在监里坐着,忽听得外边有人传说:“今日官吏人等,俱出外接诏去了。”心中疑道:“是接的何诏?”晚上禁卒进得监来对石生道:“今日接的不是忧诏,却是喜诏。”石生问道:“有何喜诏?”禁卒道:“天启皇帝晏驾,崇祯皇帝登基。不日就有大赦。石相公的官司一定是开释的了。”石生道:“还恐未必甚稳。”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崇祯皇爷未登基时,就深恶魏忠贤,到得登基次日,就把魏忠贤拿了,剿没其家,翻出一本账来。载的俱是些官员,或系他的门生、或系他的干儿,文武共有二三百人。崇祯皇帝大怒,一概削去其职。就有太常卿马克昌、湖广学院韩媚、西安府知府范承颜、陕西学院许寿南,一干人在内。又下了一道旨意:“凡被魏贼陷害拘禁在狱者,无论罪之大小,悉行赦宥。”旨意已到,黄州府知府把石生立时开出,用好言安慰,令其回家。
  石生回到罗田,祭扫了坟墓,仍往襄阳而来。一路上,晚行早宿,听得人相传说:“魏太监死后,从新又正了法了。许寿南、韩嵋、马克昌、范承颜等,俱流徒出去了。罗田县知县钱为党、长安县知县金日萃,俱各贬家为民。”石生心中暗道:“天道好还,无往不复,所以今日有此现报。”
  行不几程,就到襄阳府了,进的城时,天色已晚。先到胡员外家,要了钥匙,好去开门。胡员外一见甚喜,说道:“闻兄无辜获罪,今得脱出,可喜!可贺!”石生答道:“晚生多蒙老先生的福力,是以终获幸免。”又说了几句闲话,拿着钥匙,开了外门,进了书房,已是点灯时候,见春芳站在那里,愁眉不展。石生问道:“馗儿转生无容说了,秋英为何至今还未归家?”春芳答道:“他还在那判衙里受罪哩!不知几时才得脱网?”石生怒道:“他既为我受苦,我定替他争气。”石生吃了晚饭,向春芳道:“这个劣判殊干天伦,我定上城隍台下去告他一状。遂提笔写一呈道:
  具呈黄州府罗田县廪生石茂兰,为逼良为妾,乞天究治以正法纪事。切照。生身罹刑狱,无由控白。有女徒秋英代生鸣冤台下,不料劣判萧,渔色为念,拉至衙中,强逼为妾。秋英不允,逐日拷打,性命难保,天条何在?为此上呈。
  石生把呈子写完,就睡去了。到了次日,早晨起的身来,正是饭时,适值胡员外、蔡敬符,对门朱良玉俱来看望。盘桓了片时,又回看了一番,天色已晚,只得明早去呈了。谁知石生要代秋英出气一事?那萧判官在衙中早已晓得,一日也无言,到得起更时分,叫鬼卒把秋英领到本衙,解去绳锁。安慰道:“你这个女子,志同金石、节操冰霜、甚是可敬。但我招你为妾,亦系好意,你既执意不肯,我也断不相强。你回去,多多拜上石司马大人,量能包原些须小事,不必怀恨在心,放你去罢。”
  秋英幸得脱身,出离了判衙,就直投太平巷来了。石生与春芳在家点上灯坐着,正说秋英那里受罪,彼此伤叹!忽听得外边角门响了一声,春芳抬头向外一看,不胜惊喜道:“秋英姐姐幸得回家了。”秋英道:“妹妹,我几乎死在那里。”春芳道:“石先生已回家两天了。”
  秋英进得屋中,见了石生,不觉放声大哭;石生与春芳两个极力相劝,方才住声。就把他庙前告状,被萧判官拉去的事,详细说了一番。石生恨道:“今晚若非放你回来,我断不与他罢手!”秋英又道:“方才我回来时,萧判官分付的些话,我都晓的,只‘多多拜上石司马’这一句,我就不懂了。你是一个秀才,他如何叫做你司马?敢问先生这是怎说?”石生答道:“这是个泛常称呼,别无说处。”石生心中暗忖道:“难道我后日官至司马不成?”从此师徒们三个,情意倍加笃厚,石生读书愈有兴致了。但馗儿投生于他处,他三个人提起来,彼此未免有些扼腕。
  但不知秋英、春芳二女,后来毕竟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二回 度灵魂历遍万重山
  却说翠容小姐在成都府观音堂内,逐日向佛前焚香拜礼,已经三年。就感动了一位罗汉,托梦给他说道:“石家娘子,你的厄期已满,石生的魔障将消,须得我去点化一番,好叫你合家完聚。”翠容醒来却是一梦。这位罗汉就变做一个行脚僧的模样,往襄阳府来了。
  袈裟披身市上行,木鱼手敲远闻声。
  磕头连把弥陀念,惟化善缘早结成。
  这个和尚,日逐在襄阳四关厢里,化那些往来的行客,坐家的铺户。一日石生偶到城外,见这个和尚化缘,他也上了百文钱的布施。那和尚把石生上下一看,问道:“相公贵姓?”石生答道:“贱姓石。”和尚又问道:“尊府住在何处?”石生答道:“住在城里。”和尚道:“我看你满脸的阴气,定有阴鬼缠身。”石生答道:“没有。”和尚道:“现有两个女鬼,已与你同居三年,如何瞒得过我?”石生道:“虽然相伴,却无害于我。”和尚道:“害是无害,终非人身,难成夫妇;待老僧替你度脱一番,试看如何?”就当下画了一道符,上写两句咒语:
  闻得哭声到,便是还阳时。
  和尚遂把这符递与石生,说道:“你回去,把这符收好,不可叫人看见。到得这月十五日一早,把这道符贴在你外门上,有哭妹子的过你门前,则此符大有效矣。”石生接过符来,谢了和尚,回到家中并不对秋英、春芳说知,这且按下不提。
  却说蔡监生的妹子,年已十九,他母亲给他择配,大门小户,总说不妥,忽得了一个暴病而亡。出殡的日期,正赶到这月十五,一定该石生的书房门口经过。到了那一天,这石生黎明起来,把灵符就贴在外门以上。这正是:
  妙有点铁成金手,能使死尸为活人。
  却说蔡家,这一日出殡,正抬着棺材,到了石生书房门首;蔡敬符哭了一声:“妹子!”那棺材忽然落在平地;这石生书房里的秋英,急忙跑出门来,一头钻入棺材里去了。人人惊讶,来看的立时就有二三百人。只听得棺材里面喊叫道:“这是个什么去处?闷杀个人,作速放我出去罢!”众人说:“活了,活了,打开看看,也是无妨的。”
  蔡监生拦阻不住,抬去了棺罩,打开材盖,只见蔡监生的妹子突然起来坐着。蔡监生向前问道:“妹子你好了?”他妹子说道:“我不是你妹子,我并没有个哥哥,你是何人?冒来认我。”说完就跳出棺来,直向石生书房里边去了。蔡监生正要拉住,倒被他骂了几句,说道:“我只认得石生,你与我何亲何故?竟敢大胆,强来相拉。”蔡监生见不认他,也无奈何,只得叫人把空棺抬到别处,自往家中告诉他母亲去了。石生知道是蔡监生的妹子,不好出来直看,偷眼一觑,真是一位绝色的佳人;眉眼身材,无一处不与秋英一般。这个女子连声叫道:“石先生那里去了?”石生却再不好出来。
  说话中间,蔡监生的母亲,走来相认。女子道:“我母亲去世早了,只有一个表妹子,在此与我作伴,同跟着石先生念书。你是谁家的老妈?强来给我做娘,东院里胡太太,才是我的娘哩!”蔡监生母亲知是借尸还魂难以强认了,大哭一场,转身回去。胡员外听说,叫他夫人过来,把这女子接到家中认为义女,与蔡监生商议,各备妆奁一付,送过来与石茂兰择吉拜堂成亲。那洞房中夫妻恩爱,也不必细说。
  却说石生与秋英成亲以后,每日晚间再也不见春芳的形迹了。忽一夜间石生夫妇二人,忽听得窗外有人说道:
  本是同林鸟,迁乔独早鸣。
  羡尔长比翼,何靳呼群声。
  说罢,继之以哭。秋英道:“这是春芳妹子,瞒怨我哩。”相公何不再求那位老僧也度脱他一番。”石生道:“我明日就去,但不知这个和尚走了没走?”
  到了次日,石生出城一看,那个和尚还在那里化缘哩。石生向前致谢道:“多蒙禅师的法力,秋英已借尸还魂,转成人身了。”和尚问道:“你今又来做什么?”石生答道:“还有春芳未转人身,再求老禅师度脱则个。”和尚道:“度脱灵魂,自是好事,但凑合难以尽巧,这只要看他的造化何如?你回去打整一座静屋,里外俱要糊的严密,明日晚上,在家中候我罢。”石生回家与秋英说了,遂打扫一座净屋,糊得严丝合缝。
  到了次日,掌灯以后,那个化缘的和尚,果然到了。向石生道:“我进屋里去,外边把门给我锁了,住七日七夜,我里边叫开门时,方准你来开,我若不叫,断不可私自开门。”石生悉依其言,等的到了第七日,天将黑时,并无半点动静。秋英道:“这个和尚,未必不是遁了,你何不偷去看看。”石生走到窗前,用舌尖舐破了一个小孔,向里一张,只见那和尚两眼紧闭,盘膝打坐,就像个死人一般。石生恐怕惊醒了他,当时把小孔糊煞,回来向秋英道:“走是没走,还无音信哩。”
  又住了半顿饭时,忽见从外走来一个女子,身材细长、头脚严紧,容色与春芳相似,止好有十七八岁。慌忙跑到屋里,一头倒在床上,似死非死、似睡非睡,唬的秋英躲在一旁站着。外边那和尚连声叫道:“快来开门,快来开门。”
  石生出去把门开开,和尚下的床来,说道:“跑煞我,跑煞我,我为你这一位室人,经过了千山万水,方才做的这般妥当,我还得同你到屋里看看去。”石生就领着这个和尚走到屋里。只见春芳从那屋角里钻出,这和尚过去,一把揪到床前,往那女子身上一推,就不见春芳的踪影了。那女子口中叫道:“姐姐我好脚疼。”睁开眼看着秋英道:“我没上那里去?我身上乏困,就像走了几千里路的一般。”秋英道:“妹妹你歇息两天便精神了。”
  这外边的和尚遂立时执意要走,石生极力相留,再留不住。说道:“异日登高眺远,你我定有相逢之期,实不能在此久留。”送出门来,并不知向那里去了?石生进得房中一看,这个女子毕真就是春芳,分毫不差。胡员外遂又叫他夫人过来,把这女子领去,收为义女,治办妆奁,择了吉期,以便过门。
  却说到了过门之时,蔡监生的母亲合对门朱夫人,俱来送饭。朱夫人一见新人便异样道:“这分明是王小姐,如何来到这里?”心下游疑,也不敢认真。是夕,客散之后,春芳与石生成为夫妇,三人共作诗一首云:
  淑女历来称好逑(兰),怀春何必分明幽(英)。
  丝罗共结由天定(芳),琴瑟永偕岂人谋(兰)。
  荒草冢前骨已掩(兰),芸经堂内魂犹留(英)。
  赤绳系足割难断(芳),聊借别躯乐同裯(兰)。
  却说石生既有了室家,又得胡员外的帮助,心中甚是宽舒,留心讨朱裴文的指教。到了八月秋闱就与朱良玉、蔡敬符三个合伴赴省应试,及至揭晓石茂兰中了解元,朱公中了第十一名举人,蔡寅中了副榜。到得来春会试,朱公不第先回。石茂兰中了第八名进士,在京中多住了月余。有广东一位新进士,姓王名灼字其华,闻石生将回襄阳,找来与石生搭伴,说道:“襄阳府有弟的一位年伯,欲去探望探望。要与年兄同船,不知肯相容否?”石生答道:“如此正妙,但不知贵年谊是那一家?”王其华答道:“是太平巷内胡涵。”石生道:“那是家岳。”王进士道:“这样说来,更加亲热了。”两个同船,来到襄阳。石生回家,王进士直往胡宅去了。
  一日,石生请王进士赴席,约胡员外、蔡敬符、朱良玉奉陪。蔡寅先到胡宅与王进士说话,好以便同来。说起秋英还魂一事,王进士道:“世间竟有这样奇事?”刚才说完,石生那边就着人来请。胡员外道:“老夫有事,不能奉陪,敬符兄陪了王世兄过去罢。”
  蔡寅陪着王进士,到得石生家。朱良玉早已过来相候。王进士原与朱良玉系结拜的兄弟,相见已毕,彼此叙了些家常。坐着正说话时,适石生厨下缺少家伙,春芳向邻家去借。王进士看见春芳,随后跟出门来,瞅她一眼,春芳红了红脸,急三步走到邻家去了。借了几件家伙走出门时,王进士还在街上站着看哩!一眼觑定春芳,直看的他走入院里去,方才回头。
  春芳到了家里,放下家伙,向石生道:“你请的这个同年,却不是个好人,方才我去借家伙,他不住的左一眼,右一眼看了我个勾数。他是胡娘家的年谊,究非亲姊热妹,如何这般不分男女?”石生道:“既是年谊,就不相拘,你莫要怪他。”石生出来,正要让坐,王进士道:“年兄不必过急,弟还有一句要紧话相恳。”石生道:“年兄有何见教?”王进士道:“年兄你既系胡年伯家的娇客,你我就不啻郎舅。方才出来的这位年嫂,是胡年伯从小养成的?还是外边走来的?”石生答道:“却是从外边走来的。”王进士道:“既是这样,一定要请出来作揖,仔细看看以释弟惑。”石生道:“就是两个俱看看何妨?”
  石生与蔡寅陪着王进士走到院中,石生叫道:“你两个俱出来,王年兄请作揖哩!”秋英整身而出与王进士见礼让坐,蔡寅指着秋英向王进士道:“这就是舍妹借尸还魂在此。”左右叫春芳再不肯出来,秋英进入里间勉强推出,方才与王进士见礼,见过礼仍转入里间去了。
  王进士仔细看了一番,不觉泣下。石生道:“这是为何?”王进士道:“年兄有所不知,前岁三四月间,舍妹促亡,尸首被风撮去,并没处找寻。方才门口看见这位年嫂,还不敢认得十分真切,今对面一看,的是舍妹无疑了,但不知是何时来到这里?”石生答道:“就是年前四月间走来的。”王进士哭道:“这分明也是借尸还魂了,如何还肯认我?”秋英道:“王家哥哥,不必悲痛,你看我待蔡家哥哥如何?就叫他也跟我一样罢了。”
  秋英叫春芳出来,仍拜王进士为兄,方才大家到了前厅,坐席。席终而散,朱夫人见是王小姐借尸还魂,仍旧认为义女,不时的来接去。这王进士在胡员外家住了月余,临起身回家时,又到石生家里来看春芳,说道:“妹子路途遥远,委实不便接你,但愿妹丈选到广州左近,姊妹见面,庶可不难了。”春芳道:“这是哥哥属望的好意,只恐妹子未必有这样造化。”王进士又与石生、朱良玉、蔡敬符盘桓了一天,次日就起身往广东走了。从此石茂兰、胡员外、朱良玉、蔡敬符四姓人家,俱成亲戚你往我来,逐日不断。
  但不知房翠容小姐与石生后来如何见面?再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三回 观音寺夫妻重聚面
  话说石生自发身之后,一年捷取,就放了南阳府的刑厅。三年俸满,转升了四川成都府的知府。到任两月,秋英春芳二位夫人因路上经了些险阻,许下在观音堂还愿,先差衙役来对庙中老尼说知。那老尼就打扫了殿宇,预备下茶果,分付翠容道:“闻说这两位太太俱系妙年,我年迈耳沉,应答恐不利便,一会来时,我只在神前伺候,一切照应,俱托付给你罢。”翠容应过。
  住不多时,衙役进来说道:“太太的轿已到山门口了,师傅们速出去迎接!迎接!”翠容听说,整容而出,两位夫人已经下轿,翠容向前禀道:“小尼失误远迎,乞太太见谅!”秋英答道:“俺特来还愿,还要仗托师傅的法力,如何怪你?”
  翠容陪着两位太太,先到了佛前拜过;然后到观音殿内上了香烛发了钱箔,老尼诵平安经一卷。两位太太方才磕头起来,向老尼谢道:“有劳师傅祝赞。”老尼答道:“太太到此,理应伺候,但老尼年迈耳沉,叫小徒陪太太禅堂里吃茶罢!”
  翠容陪两位太太,到了禅堂里坐下,把茶果献上,自己却在下面站着相陪。秋英心中打量,暗忖道:“看这个尼姑举动有些官样大方,分明是个宦家的气象,如何落在庙中?”因问道:“师傅贵庚几何了?”翠容答道:“虚度三十岁了。”秋英太太又问道:“你是从小出家的,还是半路里修行的?”翠容答道:“是半路投来的。”秋英又问道:“你系何处人?为什么来到这里?”翠容道:“说起来话长,恐二位太太厌听。”秋英道:“这却无妨,你说俺才明白哩。”翠容道:“小尼是黄州府罗田县人氏。”秋英又问道:“你曾有丈夫吗?”翠容道:“有。”秋英道:“姓甚名谁,是什么人家?”翠容答道:“拙夫姓石名茂兰,是个廪生;公公石峻峰,系两榜出身,做过长安县知县,后升广西柳州府的知府。”
  秋英太太便道:“这等说来,你真是个宦家的娘子了,失敬!失敬!”就让他在旁边里坐下。春芳听见提起石茂兰三字,心中诧异。两眼不住的向秋英尽觑,秋英只当不睬。又问道:“你为何一个女流就来到这里?”翠容答道:“公婆不幸早逝,后被奸人陷害。因公公在长安居官时,有河一道失误挑修。文提石郎变产修河,一去二年并无音信;后有长安县的关移说石郎已经病故了,对门有个王诠,要娶小尼为妾,暗地着人,把小尼的母亲治死。小尼欲报母仇,因假为应承,幸有观音老母,赐给神药一包,名为催命丹。及至到了他家,把这药向那人面上洒去,那人就立时死了;小尼那时正要逃走,忽被一阵狂风,刮到这里。因此修行,不能回家已数年了。”这正是:
  诉尽从前艰苦事,渐启后来亨通缘。
  秋英太太道:“你丈夫姓石,我家老爷也姓石。你是黄州罗田县人,我家老爷虽居襄阳,原籍也是黄州罗田县人。你丈夫既然是个秀才,说起来我家老爷未必不认的他,回去向我家老爷说知,如有人上罗田县去,叫他把你丈夫或存或没,再打听个的确,设法送你回籍如何?”翠容谢道:“多蒙二位太太垂怜。”两位夫人各送了二两银子的香资,翠容送出山门,上轿而去。
  两位夫人回到内宅,秋英向春芳道:“今日在庙中见的这个尼姑,定是翠容姐姐无疑了。”春芳道:“若不是他,如何知得这般清楚?”晚间,石生归房问道:“你两个还过愿了?”秋英答道:“愿是还过了,俺却见了一桩异事。”石生问道:“什么异事?”秋英道:“今日庙中,见了一个连毛的尼姑。年纪不过三十,问其来历,他丈夫的姓名籍贯却与相公一般;你说前妻翠容姐不知死在何处?据今日看来,还是活在这里哩!何不速去接来,以图完聚。”
  石生沉吟道:“接是不难,恐未必的确?尤不可造次,下官职到黄堂,属下有多少官员,城中有多少绅衿,突然认一尼姑为妻,恐惹人耻笑。”秋英答道:“相公差矣,夫妇一伦本诸性天,避小嫌而忘大伦,何以为人?公祖统驭万民,不认断使不的。你若是信不真,明日权当斋僧,亲去一看。如果然不错,就接来罢了!”石生依允。
  到了次日,石生率领人役,往观音堂内斋僧。进的庙来,先参拜了佛像,惊异道:“这尊佛像,好与襄阳化缘的老僧相似。转入后殿行礼已毕,走到公案前坐下,把庙中几个尼姑叫出来从头点名。点到翠容跟前,石生一看,果然是他前妻房翠容。翠容一见石生,明认的是他的丈夫,却不敢相认。石生问道:“夜日太太回宅,说有一个出家的尼姑,系黄州府罗田县人,就是你吗?”翠容答道:“正是小尼。”石生道:“现今有本府的一个亲戚姓吴,他是罗田县城里人,不久他的家眷回家。本府接你到我衙中,叫他携带你同船回去,你意下如何?”翠容谢道:“多蒙太老爷的恩典。”
  石生斋僧已过,回到宅中对秋英、春芳说道:“果然是我前妻房翠容。我已许下明日去接他。”秋英道:“如此才是。”石生道:“但恐来到,有些不妥,叫下官却作难了。”秋英道:“天下原有定礼,妾虽无知,颇晓得个尊卑上下,接来时,自能使彼此相安。相公无容多虑。”闲言提过。
  到了次日,石生适值抚台提进省去。秋英便着人役,打着全付执事,抬着四人大轿,差了两个管家婆去接翠容太太。他与春芳姊妹二人,却在宅内整容相候。及至接回来,轿到宅门,翠容方才下轿。秋英、春芳两个向前紧走几步,伏身禀道:“贱妾秋英、春芳,迎接太太。”
  翠容连忙上前,两手拉住说道:“奴乃出家贱尼,石郎还未知肯相认否?二位太太,如何这等恭敬。”秋英道:“妾等已与老爷说明,那有不认之理。但老爷适值进省,妾等先把太太接进宅来,俟老爷回署,好合家完聚。”就把翠容让到中堂,延之上座,地下铺上毡条,秋英春芳两个转下并肩而立。让道:“太太请上,受妾等一拜。”房翠容回礼道:“奴家也有一拜。”彼此拜礼已毕。翠容向秋英春芳道:“奴家若非二位妹子引进,何由得见天日?嗣后只以姊妹相称,切莫拘嫡庶形迹,使我心下不安。”秋英道:“尊卑自有定分,何敢差越?”三个从此,彼此相敬相爱。转眼间,不觉数日了。
  石生自省回署,进得后宅,秋英迎着说道:“房氏太太已经接来数日了,老爷进来相认罢。”石生见了翠容抱头大哭,秋英春芳在傍亦为落泪。翠容向石生道:“你为何捎书叫我改嫁?”石生道:“书是假的。”翠容又道:“长安县的来文,说你已经死了。”石生道:“文也是旁人做的。”石生问翠容道:“怎么你能来到这里?”翠容把从前情由,自始至终,说给石生听了。石生也把秋英春芳配合的情由,也说给他听。翠容道:“我只说这两位妹子是你另娶的,却不料世间竟有这等出奇的姻缘。”石生向翠容道:“你为我受尽折磨,他两个的灵魂与我同过患难,情意一也;大小之分,任凭夫人所命罢!”翠容说道:“妾虽妄居□□,幸得离而复合,吾愿足矣!嗣后家中一切大小事务,俱叫他两个执掌。俺总以姊妹相处,讲什么大小嫡庶。”石生道:“夫人既能这样,日后下官定请三付冠诰封赠尔等。”
  翠容又向石生道:“妾在患难之时,曾蒙菩萨点化;到得此处,又多承老尼照理。曾许下团圆后,重修庙宇,酬谢师恩。望相公先领妾去参拜一番,不知准否?”石生应允,着衙役先去向庙中老尼说知。衙役回来禀道:“观音寺只剩得一座中殿,两边廊房、前面的佛殿、后面的禅堂俱成空地。连老尼也走去杳无踪影了。”翠容方知这老尼就是菩萨变成的,佛殿禅堂俱是菩萨布置的虚景,遂叫人重修庙宇,不题。
  石生一日在衙中无事,与三位夫人坐着闲谈,庭前有老槐一株,石生以此为题叫三位夫人联句,作诗一首。石生先咏道:
  回忆当年徒奔波(兰),古槐影下堪婆娑(翠)。
  劲枝虽被春光早(英),柔条还沾雨露多(芳)。
  绿作复云叶茂密(兰),黄应秋日气冲和(翠)。
  势成连理有缘定(英),何必诵诗慕伐柯(芳)。
  又一日,石生登峨眉山,到了山上,往下一看,形势崇高,如在半虚空中;又向四下里一望,但见层峦叠峰,袤延八百余里。石生一时兴发,遂拈笔题诗一首道:
  悬崖万丈梯难升,峭壁转回须攀藤。
  一带连冈形险□,两峰对峙不骞崩。
  白龙日绕池中跃,夜晚遥望放锦灯。
  四蜀固多丛茧处,此较剑阁尤峥嵘。
  题诗已完,往前走到一座古刹前,名叫华林禅院,意欲进去一看。和尚听说,打扫了一座干净禅室,把石生迎到里边去。经过大殿山头旁,有一个小角门,忽闻一阵异香,从中吹出。石生到禅室里坐定,问和尚道:“你前边小门里锁的房子,盛着什么东西,气味如此馨香?”和尚禀道:“无甚东西,内有一座禅堂,相传百余年前,有一位老师傅坐化到里面,至今并未葬他。里外门俱是他亲自叫人锁的,说下不准人开,这些年来,也没人敢动。又相传这位师傅已经成佛,常与观音老母虚设法象,点化愚人。留下四句禅语,并无人解得。石生道:“取来我看。”和尚从柜中,取出一个红纸帖来,递与石生。拆开一看,上写道:
  似我非真我,见我才是我,烦我曾留我,遇我岂负我。
  石生暗想道:“这莫不是襄阳化缘的老僧吗?”叫和尚开了角门,进里一看,见禅堂门上,贴着一道封皮,上写着“门待有缘开”五个字。揭去封皮,开了房门,当门一张大床,床上有一位坐化的老僧。浑身尽是尘土,背后贴着个纸条,写着道:“坐化人即是化缘人。”叫人扫去土尘,仔细一看,就是那化缘的老僧,面貌如生。石生拜道:“此乃罗汉点化我也!”下了山来,就命人立时重修殿宇,把坐化的老僧妆塑金身,送在里面,焚香供养。石生一家团聚不题。
  不知馗儿转生还能相见否?再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十四回 藩司衙师徒再谈心
  却说石生在成都,做知府三年,转升了四川粮道,做道三载,屡有奇绩,选迁了浙江的布政。是时馗儿,已转生十三岁了。石生到任,簿书之暇,行文观风,取的钱塘县首卷就是程憛。石生喜其写作俱佳,赏赐的甚是优厚。
  一日程憛来谢藩台。石生闻其年幼,有些羡慕,请到内书房里相会。程憛进得书房,向石生行礼已毕,石生让他坐下,着人献茶。石生上下打量,宛然是馗儿的模样。开口问道:“贤契青春几何?”程憛答道:“生员虚度十三岁了。”石生又问道:“入泮几年?”程憛答道:“侥幸五载了。”石生又问道:“贤契如此妙年,佳章居然老手,可是宿构,却出新裁呢?”程憛答道:“生员虽拙于作文,然深耻抄录。”石生道:“文章既系尽出心裁,异日所造,应难相量。贤契的先生果是何人?”程憛答道:“生员幸承庭训,并未曾投师。”
  石生听其言谈,又毕真像馗儿的声口。心中愈发惊异。程憛细看石生依然是昔日的光景,但身系转生,难以遽认。程憛因说道:“生员年幼无知,陡胆冒渎,敢问大人籍贯何处?”石生答道:“本司原籍黄州,寄居襄阳。”程憛又问道:“住在襄阳那街?”石生答道:“住在太平巷内。”程憛又问道:“太平巷有个胡员外,大人可曾认识他吗?”石生答道:“此人本司的岳丈,贤契你如何知得这般清楚?”程憛答道:“胡员外与家君曾在京中同寓,是以知其端底。”随即又问道:“胡员外有闲宅一处,里面住着一位石先生,大人可曾会过吗?”
  石生见程憛句句道着自己,便答道:“此人本司却合他甚熟。”就转问道:“我部他有个徒弟名唤馗儿,后来转生钱塘,不知归落谁家了?”说到此处,程憛便不得不认,便道:“大人莫非就是九畹石先生吗?”石生道:“你莫非就是馗儿所转的吗?前世之事还记得否?”程憛答道:“月下赋诗,当堂质讼,为时几何?竟至忘记耶?门生今日幸得再见先生,但不知二位姐姐还在彼处否?”石生答道:“他两个已转成人身,与本司结成夫妇了。”程憛道:“门生虽系转世,两位夫人意欲还求一见,不知肯相容否?”石生道:“那有不容之理,但须本司先为说明,以便请你进去。”
  石生说罢,转入内宅,春芳便问道:“听说老爷外边会客,不知会的何客?”石生答道:“下官观风,取中了钱塘的一个廪生,年纪才十三岁;今日特来谢我,下官仔细盘问,方知他就是馗儿所转。问到你姊妹二人,他还要求见一面,不知该怎么样?”秋英说道:“既是这般,就该请进来一会才是。”石生便着家人,把程憛请入内宅。秋英、春芳两位夫人,早在檐下相候。三个见面,彼此落泪。春芳道:“兄弟你转生才几年,就长的这模大了。”程憛道:“弟已系转世为人,不料与二位姐姐,尚能相会一面。”秋英道:“这是数该如此,你我焉能作主?”秋英春芳领着程憛并参见了翠容夫人,程憛就要告辞,石生道:“今日这样奇逢,那有遽去之理?”就在内宅里设席款待程憛。石生作诗一首,相夸道:
  聚首一堂尚可提,校书灯下仿青藜,
  形骸虽变元神在,素养依然一木鸡。
  程憛也作诗一首,相和道:
  天形下覆如张弓,世事百年一梦中。
  桃李公门犹在列,前缘宁敢付东风。
  席终以后,春芳向石生道:“昔年馗儿上学,曾以金如意为许,老爷今日还他的罢。”石生道:“正该还他。”秋英道:“我收着哩。”立时取出,交与程憛。春芳道:“这是你程家传世之宝,你前世上学时,无以为贽,我暗与程太夫人借用,许下十年以后,定去还他。今日带去,务要交个清楚。”说完程憛辞谢石生而归。
  到了家中,程翰林与夫人问道:“你为何在衙门里就住了一天。”程憛答道:“石大人见孩儿年轻,甚是喜欢,设席款待,所以未能早回,三位太太俱准我见。孩儿临来时,三太太给了一件宝物,叫我回家交给母亲。”夫人道:“是何宝物?”程憛从袖中,取出一个纸包,递与夫人。展开一看,却是金如意一枝。夫人大惊道:“奇怪,奇怪,这金如意是咱家传世之宝,十数年前,梦一女子借去,左右找寻,并无踪影。生你之后,讨得一签,说:‘此物不久还家。’今日果然原物还来。但不知这枝如意,缘何落到石太太手中?我将来一定要问个明白。”这且不提。
  却说石生得了程憛这个门生,虽系新交,实属故人,不时的请到衙门里来叙谈。是时正当春月,天气清朗,人烟和煦,石生向程憛道:“闻得天台山,雁荡系贵省的名山,同贤契一游何如?”程憛答道:“大人既肯屈驾,门生理应奉陪。”石生于是拣了一个良辰,带得程憛径往天台山去。上的山来,一看,真正是奇峰插天,长溪绕地,名秀之致,与别山大不相同。石生道:“胜地不可空游,你我须各人赋诗一首,以志登赏。石生遂口咏一诗道:
  具茨遗踪不复留,石梁胜景犹堪游。
  飞峰壁立可回雁,激湍奔腾似龙湫。
  华顶宠从胜熊耳,玉宵凿秀喻牛头。
  桃花洞远无人到,误入至今传阮刘。
  程憛也口咏一诗道:
  昙华亭迹至今留,骚客梯岩时一游。
  玉阁参差堪宿雁,瑶楼层转锁灵湫。
  碧林风动震人耳,瑶草缤纷满岭头。
  寒拾二仙足尝到,一方蒙佑免虔刘。
  吟咏已毕。石生夸道:“贤契此诗,可谓英年之作,倍胜老成。”程憛答道:“门生在大人面前,不揣固陋,何异雷门击鼓。”山上有一座古庙,名为天台神观,观内有道士,听说藩台大人上山,观内打整的甚是干净,就请到里面献茶。石生说道:“此山佳景甚多,一时难以遍览,不知别处还有古迹吗?”道士禀道:“小观东南里半许,有太白金星的行宫,庙门前有石碑一统;上面有长就的律诗一首,风吹日晒,多少年来,字书总不磨灭,这却是此处的一景,大人请屈驾一览。”石生听说,遂同程憛跟定道士,出了观门,直上东南而去。走不多时到了庙前,见山门上挂着“太白金星行宫”六个大字的一面竖匾,门前果然有一统碑,碑上的诗句,真如长就的一般,却又甚是□亮。石生向前读其诗道:
  时运亨通不厌迟,两阴相助尤为奇。
  天台虽异贤孝坊,须忆当年相面时。
  石生念完了诗句,恍然大悟,才知道曹半仙是太白金星变成的,并非俗人。遂进到庙中,礼拜了。游玩一会,石生遂下了山。回入衙中,向三位夫人说知此事。秋英说道:“太白金星既这样的点化老爷,老爷不可不仰答神庥。”遂立时把庙宇盖的焕然一新。这且不题。
  再说程憛,那日同石生上了天台,回到家中,把石生上山的事情,一一告诉他父亲程翰林。说道:“石大人乃当代文人,一生却有这些异事。”苏氏夫人遂接口道:“咱的金如意,多年不见,忽然还家,难道就不是一桩异事吗?恨我不能亲见石太太,问个详细,终叫我心里发闷。”程翰林道:“这也不难,憛儿既是石大人的门生,便与石大人即系通家兄弟般,就彼此来往,也是无妨的。明日下三个请帖,请三位太太过来赴席,你当面问他,便见分晓。次日,程夫人果下启来请,秋英禀知石生。石生道:“门生家不同别人,去也无妨。”
  到了那日,程夫人又着人速请了三次,这三位太太盛饰仪容,午间乘轿过去。到得程宅门首,才落轿时,程夫人早出二门来迎。三位太太,走入内宅,程夫人看这三位太太,真真是个个俊如天仙。又仔细把春芳太太端相,却与当年梦中所见的女子一般,又与程憛的神情相彷,心下更加疑闷。让入中堂,相见叙礼让坐献茶已毕。
  说话之间,程夫人渐渐言及金如意一事。秋英太太说道:“今日蒙程太太厚爱,正该彼此谈笑,从前已过之事,莫须深究。”程夫人转问春芳,春芳总是笑而不言。席终以后,程夫人把翠容太太让到别处,再三的根问,翠容太太方把秋英、春芳借尸还魂并馗儿投生钱塘的事,一一说了一番。程夫人才知道程憛与秋英、春芳原系前世姊妹,合石大人原系师生。平日提起师徒、姊妹四字,程憛不胜怆戚,正是为的这个缘故。自此以后,程夫人与石大人家三位太太,彼此往来不绝。
  但不知石生在浙江后来做官如何?再看下文分解。
  第十五回 狼虎店义仆救主难
  话说石生做浙江布政,适值代理按察事务。滁州地方有一座老山,山上多洞,洞中聚集有两三千人,欲谋不轨。地方官秘秘报知巡抚,巡抚与石生商议,石生道:“事系风闻,未见确据,不可冒为题奏,亦不可轻行剿没。必须打听个真实,方可相机行事。”巡抚道:“就烦贵司前示私访一番,回来再作计较。”石生依允。回衙只得换上便服,带了一个茶房,妆作算卦的模样,出了省城。一路私访前去。
  不多些时,到了滁州地方,日逐在镇店上卖卜。忽有一个贼眉贼眼的,上来算卦。石生观其气象,分明是个反叛。那人问道:“先生是子平,是六壬?”石生答道:“两件都会。”那人道:“既是两件都会,我一定算算,但此处不甚僻静,你跟我到家里算上一天;如果算的好,封资情愿加倍奉送。”石生答道:“我就跟你去。”
  那人把石生领到一座山上,进入洞中。同伙的问道:“这是何人?”那人答道:“是个六壬先生。”又指茶房问道:“这系先生的何人?”石生答道:“这是小徒。”石生偷眼一觑,见刀枪旗帜,无不俱备,真真是谋反无疑了。石生问道:“既要算命,请写出贵造来一看。”那人说道:“实不瞒你,俺们要举行大事,特请先生来,给俺择一个兴兵的日期,以便起手。”
  石生把六壬书展开一看说道:“这三个月以前,并无兴兵的日期,必须过这三个月以后,方好。现今是四月尽间,过了五、六、七三个月,到得八月十六,是个黄道吉辰,下山定获全胜。”那人道:“俺也看着必到那时才好。”方才算完要走,那人道:“先生既到我山中,有来的路,没去的路。洞中正缺少一个军师,俺就拜你做个军师罢,若要强回去,殊觉不便。”石生恐丧性命,只得假为依从。
  到了次日,山中筑起一坛,叫石生登在坛上,众贼罗拜于下。那些贼人认真石生住下,自此以后,任所指挥,无不奉命。住有十数多天,一日天气清明,众贼齐下山去打猎,只剩得石生、茶房二人在洞中看守。石生分付茶房道:“你看看这些贼人下山是往那里去,即来禀我。”茶房出去一看,见洞中两三千人,张弓挟矢,牵狗架鹰,下山俱往西南一路去了。茶房速进洞,禀知石生。石生道:“咱访查已真,还不速走,更待何时?”茶房遂扶着石生下山,往东北而去。这石生一路走着,遂口咏古风一首,单单自道其苦云:
  山势怪岩石径斜,草木丛冗乱如麻。穷山绝鸟难投步,左盼右顾堪咨嗟。嗟私行太伶仃,仓皇误入险陂中。万丈崇岭藏虎豹,千层深洞伏蛇龙。君不见,白云笼罩影缥缈,红日照射色暗淡。子规声叫高树头,孤猿哀啼长溪岸。一路行来多崎岖,气竭力尽肝肠断。
  却说石生怕贼人追赶,走的甚是忙迫,直走到红日西沉,并未住脚。忽然山上跑下来一只猛虎,把茶房一爪叨去,吓得石生魂不附体,半日心神方定。往前又走,天色渐黑,见一个樵夫担着一担山柴,从旁而过。石生问道:“前面何处有店?”樵夫答道:“前去三十五里,方才有店,左近是没有的。”石生甚是担忧,黑影里又走了五七里路。抬头一看,远远望见山坡下有一道火光,像个庄村的模样。就望着那火光投去。到了跟前,却是一个小独庄,外边门户高大,里面楼阁层层。石生把门一敲,内有十四、五岁的一个幼童开门问道:“是做什么的?”石生道:“是借宿的。”幼童道:“相公少待,我去禀知主母,再回你信。”住了一会,出来说道:“主母已知,请相公客舍里坐。”
  石生进到客位里面,见灯烛灿列,摆设齐整。从背靠后转出一位少年妇人,花容艳妆、缓步来前,与石生见了礼,分宾主坐下。向石生问道:“相公从何处而来?”石生答道:“在下姓梁,往山中治买木料,下山过晚,赶店不及,欲借贵舍暂宿一宵。”妇人答道:“房子尽有,但恐屈驾。”石生问道:“娘子尊姓?”妇人答道:“贱妾姓薛,拙夫叫薛呈瑞,是个茶商,往山东登州府贸易,去已数年,并无信息。落得妾身茕茕无依,甚是凄凉。相公适投寒舍,这是前世有缘了。”遂命人收拾桌张,让石生上座,自己在旁相陪,美酒佳肴,登时陈上。叫出两个头发眉齐的女童,在桌子以前歌舞,舞的甚是好看。只听得口歌古风一章道:
  野有蔓草兮,零零壤壤。有美一人兮,宛如清阳。邂逅相遇兮,与子潜藏。
  歌罢,石生看那妇女甚是风流,不觉的引动了春心。席终,两个同入卧室,观其床帐、器皿,并非寻常人家所有。是夜,石生与那女子同枕共寝。到鸡将叫时,那女子向石生道:“此处非君久恋之所,天色渐明,作速起来出去罢!”石生起的身来,还有些留恋之意,两个女童前面拉着,这个女子后边推着,把石生一直送出门外,就把大门紧紧关上,再叫也无人答应了。石生甚是漠然,往前走不多时,回头看时,却是一冢大坟。坟前以上,写着宋贵妃卞氏之墓。石生叹道:“吾幸得该入桃源,宁复许后人问津耶?”
  往前走到日夕,落到一个店中,院子甚深,房子甚稠,石生进来拣了一间干净小屋住下。到了掌灯已后,忽有一个卖绒线的,背着包袱进店来投宿。店主道:“别无闲房,只有半间草屋,你将就着住一夜罢。”这人就进屋去睡了。石生那知道这是贼店,约有半更天时,也就放心睡去。到得夜静众贼齐出,把别房里住的几个行客,俱经害讫,后到石生屋中,石生正在梦中;这贼上去,用绳紧紧捆住,石生方醒来,求道:“我与你无仇,行李内还有三五十两银子,任你拿去,饶我的性命罢!”那贼道:“银子是要拿的,这个馄饨汤你也是要吃了。”那一个贼道:“夜未甚深,江上打渔的还未散尽,俟四更后送他去未迟。”众贼拿了银子,仍转回院内,却把个草屋里卖绒线的忘下了。
  石生身上捆的难受,口中长叹道:“我石茂兰不料死在此处。”那卖绒线的听见,心中暗道:“这莫不是我故主吗?”起身出来,走到窗前小声问道:“□客,方才说你姓名,你是那里人?”石生答道:“我是黄州府罗田县永宁街上人。”卖绒线的道:“这样说起来,分明是我家大爷了。”石生问道:“你系何人?”卖绒线的道:“我是来喜。”石生道:“你快来救我。”来喜把屋门治开,进去解了石生,回到草屋把包袱背在身上,领着石生到外边一看,那房子后边,有一小墙与当街相靠。就把石生扶过墙去,他也随后跳出。
  是夜,月色光明,如同白昼,二人往前紧走,石生道:“倘或贼人随后赶来,这却怎处?”来喜道:“大爷放心,小的新学成一个拳棒,就有三二十人,还不是小的的敌手。请问大爷缘何来到这里?”石生把他私访的来由说了。来喜磕头道:“大爷高发小的那里知道?小的自从宅内出来,流落此处以卖线为生,至今还未成家哩!今日幸逢大爷,不知还肯收留小的否?”石生道:“你是我的故人,就跟我去罢,不必在此住了。”又往前走,约有五更时分,已到江边了,月下看见江中一只渔船,船上站着一个渔翁,头戴斗笠,身披茅蓑,正在那里下网。听得他口中唱道:
  驾小艇兮,鼓桧桨。击空明兮,溯流光。侣鱼虾兮,凌万顷。念故主兮,来一方。
  来喜这边叫道:“快撑船来。”那渔翁问道:“是做什么的?”来喜答道:“是过江的。”那渔翁把船摇到岸前,来喜向上一望,讶道:“你莫不是赵哥吗?”那渔翁看了一看,说道:“你莫不是来喜吗?奇遇!奇遇!”又问道:“那一个是谁?”来喜道:“是咱家大爷,目下做这省的布政司了,出来私访误投贼店,被我救出同跑到这里来,你快接上船去。”
  那渔翁双手把石生搀入舱中,来喜随后跳上,渔翁跪下道:“赵才给老爷叩头。”石生道:“你且起来,作速送我过江去,咱再说话。”赵才道:“老爷已经上船,料贼赶来也无妨了。”开船走不多时,见有三四十个人从后赶来,见船已到江心,无可奈何而回。过得江来,石生问赵才道:“你在此打渔为生,成了家没有?”赵才道:“小的一身一口还不能从容,那有余钱娶老婆。”石生道:“既是这样,你也跟我去罢。”
  却说石生带着赵才、来喜走到一座山前,是个南往北来的总路口,见两个少年妇人哭的甚是可怜。石生分付来喜道:“你去问他为何这等悲楚?”那妇人道:“俺家姓李,系邵州府人,颇有家私。于前月间,忽有大盗入宅,将几个男人尽情杀害,拿了俺许多金银,虏了俺妯娌两个来到此处。嫌俺带脚,抛下俺走了。欲要鸣冤,不知官在何处?欲待回家,不知从那路走?只得在此哀告往来行人,能代俺报此仇者情愿嫁他为妻。”石生叫来喜找小轿二乘,把两个妇人带回衙门。
  次日,石生把私访的真信,禀报巡抚。巡抚统兵前去,把洞中的叛贼尽行剿没。石生差役把贼店中一干人犯拿到。仔细审究打劫李姓一案,就是这人。俱各照律正法。石生分付二妇人道:“你大仇已报,送你回籍去罢。”那妇人道:“小妇人有誓在先,能代为报仇者,情愿嫁他为妻。今既蒙大老爷天恩,情愿住在内宅,任凭大老爷赏人罢。落入贼手已经月余,有何颜面见人?”石生劝之再三,两妇人死不肯去。石生就把大的配了赵才,小的配了来喜,朝夕在宅内伺候。石生私访已毕。
  但不知秋英在家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十六回 碧霞宫神女授兵符
  话说石生的衙门后边,是一处花园,园内有一白石碑,其光可鉴。至夜半时分,中有人喊马嘶、甲兵响亮之声听的甚真。相传这碑是衙门中的镇物,历来官长俱莫敢动移。石生往外面私访时,秋英在宅中无事,只身步入花园,来看这碑。到了跟前,忽见这碑变成一门,两扇俱开,从里边走出两个女童,说道:“娘娘有旨,请石夫人里面相会。”
  秋英跟着女童进去,当中是一条砖砌的甬路,两墀下俱是些异树奇花。走有箭许,是一座紫石桥,从桥上过去,又走了数十步,是一座朱红大门,门上悬着一匾,匾上写着“碧霞宫”三字。才到门首,又出来了四个仙女,两个执着宝幡,两个执着提炉,说道:“娘娘候夫人多时?特着奴等相迎。”
  秋英随着宝幡又进了两三层门,才是一座大殿,殿当中莲花座上,坐着一位娘娘。下边放着四个绣墩,排着两行侍女。秋英进的殿来,望上行礼。娘娘辞道:“夫人尊贵,小神怎敢当礼。”命二仙女急忙扶起,让在东边头一个绣墩上坐下。秋英道:“贱妾尘埃俗人,何烦圣母相诏。”娘娘答道:“石武曲不久即应大敌,军旅未娴何以制胜?夫人聪明过人,特请来把军中一切机务,说与你知,日后誓师郊原,你两人庶可共赋六月,以奏肤功。”叫仙女取出兵书三卷,付与秋英。
  娘娘说道:“这书名为《行军机要》,首一卷是天时、第二卷是地利、第三卷是人和。自古以来,兵家总不外此三者。”秋英问道:“天时怎样?”娘娘道:“春夏秋冬,天时之总名,其间所逢的月,逢日辰,俱为天时;时逢吉日则胜,如汤以辛卯而破昆吾,武以甲子而克商纣是也!”秋英又问:“怎谓地之利?”娘娘说道:“山川林薄俱是地利,凡扎营必相地高下平坡,方可以保无恙。若依山靠林,使敌兵得所埋伏,则受害不小。此楚师背离,而舍所为,贻患晋候。此务择平坦宽阔之处,左右前后,俱无遮挡,这才是安营的吉地。”秋英又问道:“何谓人和?”娘娘道:“人和者众人结成一心也,凡行军之首先齐人心,人心齐则气壮,气壮则力勇,一鼓而前,谁能御之?若人怀异心,子弃其父,弟弃其兄,各鸟兽散,安能破敌?如殷旅之前途倒戈,这就是人不和的一个榜样。”秋英道:“这三件是行军大要,幸承圣母指明。但摆阵之法,终属茫然,还求圣母详说一番方妙。”娘娘道:“这口说不如眼见,你随我来。”
  娘娘下了莲坐。秋英随后跟着,一曲一湾,走到一个演武厅前,娘娘上去坐定,秋英旁边相陪。娘娘分付仙女道:“取我的兵符来。”这个仙女转入后厅,取出一杆红旗递给娘娘,娘娘接在手中,把红旗一展。忽听一阵风响,立时就有数万人马,站在演武厅前。娘娘分付道:“今日操演,尔等有失律者,定行枭首。”众兵丁无不唱喏。
  娘娘把红旗向东一摆,就成了一个阵势。娘娘向秋英道:“这叫做八卦连环阵,生伤休死诸门俱备。昔年诸葛亮坐困陆郎,其遗迹至今尚在,此阵法之神妙莫测者也!”娘娘领着秋英下了将台,从生门而入,八门游遍,那吉那凶,说得清清楚楚。然即转回厅台,从新坐下。把红旗向西一摆,又成了一个阵势。秋英问道:“这是何阵?”娘娘道:“这名为一字长蛇阵,击首则尾应,击尾则首应,击中则首尾俱应。此阵法之最活者也!”又把红旗一摆,成了一个阵势。对秋英道:“是为鹅阵。”又摆成一阵道:“是为鹳阵。”又把红旗左边一摆,右边一摆,众兵丁交互奔腾,多时方住,成了一个阵势,前后人马相接,密如鱼鳞。秋英问道:“这阵叫做什么?”娘娘道:“这阵名为鱼鹿。昔年郑庄公与周王战于繻葛,用的就是这个阵法。”阵已摆完,娘娘把红旗一卷,数万人马,风流云散,当时就没有了。
  秋英谢道:“重烦娘娘指教,贱妾顿开茅塞。”娘娘道:“这系你我有缘,方能遇的这般凑巧。”娘娘领着秋英下了厅台,转回殿内,仍照前坐定。娘娘分付仙女道:“取我兵符一道,付与石夫人带去。”仙女取一红旗交与秋英。娘娘道:“你后日临阵时,把这兵符执在手里,任所指麾,无不如意。成功以后,仍把这书与兵符交还于我。”秋英问道:“贱妾从何处给娘娘送来?”娘娘道:“这却不劳你送,就把这书符供在香案桌上,默祝一番,我自有人来取。”秋英又为致谢。娘娘道:“我还有律诗一首赠你,你朝夕度念,方知军务艰难,不至于轻忽偾事。”遂手写一诗道:
  丈人行阵林师贞,何得轻心漫谈兵。
  无备终招悬雷夺,曳柴曾致班马声。
  舟中掬指因争济,弃甲复来为食羹。
  临戎常怀量敌意,诘朝奏凯在盛京。
  娘娘把诗付与秋英道:“你回去再留心细看兵书,就成女中一员名将,但系天机不可泄漏。”秋英应过。遂着两个仙女,领着秋英从旧路送出。出的门时,秋英回头一看,仍然是统石碑。秋英转入内宅,进了自己房中,把兵法、神书秘秘收好,总不肯告诉别人。秋英自得了这神书,白日不敢明看,俱是晚间夜静无人时,方才展开细玩。从头看去,并无一字半句,心中模糊。看至月余,行军摆阵之法,就遂一遭通了。心中暗忖道:“老爷是个文官,那至于身历行伍?我乃女流怎至于同赴疆场?圣母所嘱有些令人可疑。”这且不表。
  却说石生,自从访真了洞中的叛贼,巡抚喜其有功,奏知皇上。皇上旨下,着浙江布政兼理按察事务。石茂兰赴京引见。石生把一切事务交与委图的官员,从河路往北而下。船至济宁,有他一个同年,姓殷名莫磐,字永安。闻石生路过本州,就上船来参拜,石生也下船去拜他。殷莫磐向石生道:“小弟选期已到,意欲赴京,苦无脚力,年兄大人,若肯携带前去,承情不浅。”石生答道:“这是弟所情愿,明日请上船来同行。”
  到得次日,殷生收拾行李上了船,与石生同往京去。到了京中,石生引见圣上,圣上甚是嘉奖,着仍回原任理事。殷生掣签,选了广东惠州府的同知。对石生道:“弟实望选在浙江,今天各一方,终不能蒙年兄的覆庇了。”石生道:“仕路窄狭,安知不还遇在一处?”住了几日,石生辞殷生道:“年兄在京还有些事,故小弟实不能奉陪,不日就要先回浙江去了。”殷生道:“年兄责任重大,小弟怎敢攀取。”
  石生上了一疏,乞告假一,往罗田县去祭祖,圣上批准。石生谢过了恩,星夜往罗田县而来。到了罗田郊界,那罗田县的知县却迎二十余里,铺设公馆、馈送下程,石生概不敢当,在一客店内住下。石生祭祖已过,仍回店中,辞别了县主,一早起身而走。县主又送了二十多里,方才回衙。石生从罗田县,往赴浙水。刚才走了两程,又下了一道旨意:“浙江布政石茂兰访查有功,准升广东巡抚。”石生接了旨意,务要往那衙门,再赴广东上任。殷莫磐闻得此信,不胜忻喜。
  却说秋英与翠容、春芳三个,无事闲谈。管宅门的进来禀道:“大老爷高升广东巡抚,红报已到,小的先给太太叩喜。”秋英听说,谔然道:“广东与苗民相近,老爷升到那里,战伐之事终不免了。”就把兵书,逐夜留心细看,以预作准备。住不几日,石生回到衙门,把布按两司的事务,一一交贷清楚,就择日起身,率领家眷,来到广东上任。
  一日殷莫磐特来参见,石生请至书房。殷生要行堂参礼,石生断断不肯,仍分宾主而坐。殷生道:“卑职得到大人属下,可谓天遂人愿了。”石生答道:“你我同榜,兄弟私交也,服劳王家公义也!不忍以公而忘私,又安敢以私而废公耶?”殷生闻言,凛然而退。回到衙门,小心办事,并不敢少涉弃谒。住有半年,又提升他潮州府的知府。
  但不知石生在广东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七回 忘夙仇孤嫠脱困厄
  却说石生自浙江布政转升了广东巡抚。才到任时,进士王曰灼亲来看望。春芳向王进士道:“我房里缺人使唤,烦哥哥代我买一个送来。”王曰灼应允而去。回到家里,着媒婆寻找不题。
  却说王诠之妻念氏,原系广州府人,他父亲念照远,贸易黄州,因与王家结亲,为自王诠死后,他两个兄弟俱不成人,吃赌嫖三字全占。五六年间,把家产化了个尽绝。念照远见他女儿既无子嗣,又无养膳,仍旧带回广州去了。那料念氏福薄,回到娘家没过三年,父母双亡,一切家资被他兄弟念小三输净,落的在馆驿里存身。剩下念氏仍如无根的飘蓬一般。邻里亲戚愿其改适,他却顾惜大体,执意不肯。屡次托媒婆说情,愿卖身为奴。
  媒婆听得王进士买人的风信,来向念氏说道:“你逐日叫俺给你找主,目下抚院大老爷衙内买人服事,三太太你可愿意去吗?”念氏道:“怎么不愿意,但凭大嫂作成,我自有用钱谢你。”媒人贪图用钱,领着念氏到了王进士家,叫他先看一看。
  王进士见人甚利便,向媒婆道:“这人却也去的,问他要多少卖价。”念氏对媒人道:“要银六十两。”王进士道:“这却也不多,但写文约谁人作主?”媒婆道:“他是没丈夫的,又无父母,叫他兄弟念小三来罢!”王进士道:“石太太用人甚急,既是情愿,就要当日成交。”
  媒婆着人到馆驿叫了念小三来。说道:“你姐姐卖身卖妥了,同着你写张文约,还有二两银子给你。”念小三正缺钱使,听说这话,喜不自胜,就慨然同着写了一张文约,得银二两走了。把媒人钱打发清楚,就住在王进士宅内。
  到了次日,念氏打整打整身面,王进士雇小轿一乘,着人抬送抚院衙门里去。念氏进的宅来,从上而下磕头已毕。就在春芳房里不离左右,一切应承无不小心。一日,春芳向秋英道:“姐姐你看新来的这个妈妈好像个乡绅人家的派头,在此作奴我甚是不安。”秋英道:“你何不问他个详细。”春芳就把念氏叫到秋英房里来。念氏问道:“太太有何使唤?”秋英道:“别无话说,你进宅已经数日,你的来历俺还未问你个清白。看你的举止动静与俺们不相上下,你实说你是什么人家?为何落得这般?”
  念氏哭着答道:“既到了这个地位,说也是多了。”秋英道:“你不妨实说。”念氏道:“家丑不可外言,说了恐太太们笑话。”秋英道:“万不得已谁肯卖身?你实说你是那里人?”念氏禀道:“小妇人是黄州府罗田县永宁街上王家的媳妇,公公王有章是个两榜,曾做过京宦。丈夫王诠是个文生,与对门石知府的公子石生为友。见石生之妻房氏颜氏绝世,心起不良,逐日谋算。后值石生修河在外,千方百计,竟把房氏娶到家来。是夜王诠死倒在地,房氏并不知那里去了?小妇人有两个小叔,从他哥死以后,把家产化讫,落的小妇人并无依靠;不料回到娘家,又父母双亡,止有一个兄弟,又把家产输尽;目下落的在馆驿里住,小妇人无可奈何,只得卖身宅内,以终余年,万望老爷太太垂怜则个。”
  秋英把念氏的一段言语,尽告诉了翠容。翠容大怒道:“这是我的冤家对头到了,我一定报报前仇。”秋英道:“姐姐差了,那是他男人做的事与他何涉?这人现今落在咱家,即以你我为主,正该逐事行些方便,如何反提前仇?徒落得自己度量窄小。”翠容悟道:“妹子说的极是。再告诉老爷看他怎样?”
  正说间,石生闯到屋里,问道:“你两个方才说的什么?”秋英答道:“说的是三太太房里那个妈妈。”石生道:“有甚说头?”翠容道:“他不是别人,就是你的好朋友王诠的老婆落得这般了。”石生道:“真是他吗?”秋英道:“真正是他。”
  石生向翠容道:“据王诠所为,就把这个妇人处死,尚未足泄夫人之恨。但王诠所为,未必是这个妇人的主意?身死家败,妻落人手,如此报应已觉难堪了。刻薄之事切不可做。况我当急难时,他曾助银五百,其情未为不厚?至今尚未还他。追想昔日的交情,则他妇人在此为奴,终觉过意不去。二位夫人看该何以相处?”秋英答道:“以妾看来死后无仇,这个妇人老爷应该周恤他才是。昔日他曾助银五百,今日就该照数还他以偿前债;外再助银若干以尽友情。问他:‘若愿意回籍,差人送去。’如此做来,就令王诠有灵应,亦感愧于地下矣!”石生道:“二夫人言之有理,下官就依这样做罢。”这正是:
  识起一切俗情外,发言尽归款要中。
  到了次日,石生同着三位夫人,把念氏叫到跟前。说道:“夜日听见太太们说,你是王诠的室人。王诠与本院素系朋友,你可知道吗?”念氏答道:“小妇人不知。”石生道:“本院就是你对门住的石茂兰。”念氏听说,跪倒在地磕头,央道:“亡夫所为罪该万死!小妇人但凭太太、老爷尽情发放罢。”石生笑道:“娘子请起,本院并无别意。”
  那念氏那里敢动,三位夫人过去亲手拉起来。石生说道:“从前的事再不提了,本院念故人情肠,意欲周济你还家。或广州或罗田任从你便。”念氏道:“大人额外施恩,小女人没世不忘。但广州娘家无人,仍回罗田去罢!”石生道:“你既愿回罗田,少住些时,本院就着人送你去。”自此以后,三位夫人,俱以客礼待念氏,并不叫他在房里伺候了。
  石生衙内,有个长随,名叫张忠,是罗田县人,甚是老成得托,石生就叫他去送念氏回家。还叫他路过襄阳,禀问胡员外的近安,字请朱良玉、蔡敬符同来衙门照料些事务。宅内设席给念氏饯行,石生叫秋英封银子五百两整,交与念氏。石生道:“王兄在日,曾助我银子五百,这五百两银子是还前账的。”外又封银子三百两,说道:“这三百银子,是本院分外相帮的;有这八百银子,老嫂尽可坐终余年了。”念氏谢道:“照数还债,已觉讨愧,分外相帮,贱妾如何敢当?”三位夫人,又各赠银子二十两,以作路费。念氏起身,三位夫人亲送出宅门,方才回去。时人有诗赞石生道:
  夙怨不藏世所鲜,包荒大度肖坤乾。
  帮金克仿赠袍意,遥送几同栈道前。
  格外施恩全友道,幽魂负惭在九泉。
  莫云偶尔恤孤寡,正为后昆造福田。
  却说张忠带着几封家书,同着一个老妈,扶事念氏,扑了正路。当起旱处起旱,当坐船处坐船,不多些时,来到襄阳。张忠下船,各处投字去了,念氏在船上偶一合眼,看见丈夫王诠走入舱中说道:“贤妻你回来了?我生前做的何事?石大人却不记念夙仇,还周济你回家,真使我愧悔无及了,但当异日相报罢!”
  念氏醒来,心中怨恨王诠感激石郎,反来复去甚是不快。适张忠已经回到船来,走的与罗田相近,那张忠雇了轿子,把念氏送还王宅。他两个小叔,见念氏回来。愁无养膳,意味作难。念氏道:“叔叔不必这样,我自有银子养生。”两个小叔惊问道:“嫂嫂的银子,从何处得来?莫不是娘家给你的吗?”念氏道:“非也!”两个小叔道:“既不是娘家给你的,是那里来的银子?”念氏就把自己卖身,并石生还债帮金之事,一一说了。两个小叔感泣道:“石大人何盛德若斯也!吾兄生平所为,叫弟等代为惭恧无地矣!”两个兄弟得了他嫂子这宗银子,努力持家,数年以后家产恢复,子弟亦有入泮发身者,皆石生相激之力也!此是后话,无庸多说。
  却说张忠从黄州复归襄阳,请了朱举人、蔡副榜同来到衙门。石生请入内书房相会,叙礼已毕。蔡副榜进内宅看过了秋英,朱举人看过了春芳,出来坐下。蔡副榜道:“妹丈大人,吉人天相,近来的福气,倍胜从前了。”朱举人道:“惠风善政,一入境来,如雷轰耳,弟亦多为叨光了。”石生答道:“小弟材不胜任,全赖二兄相帮。”
  是夕闲谈之间,说及送念氏回籍一事。朱举人、蔡副榜俱称赞道:“如此举行,方见大人的度量。”石生又差人往广州,请了王进士来到衙门中一会,彼此相见自不觉畅怀。这蔡副榜合朱举人,石生俱留在衙中照料些事务。王进士在衙中,住了月余,仍回广州去了。
  但不知石生后来官到何处?要知端的,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十八回 建奇功全家受荣华
  话说石生在广州做巡抚,忽有边吏来报说:“苗寇大发,抢夺人家的钱财,虏掠人家的妻女。声势甚是汹勇。”石生不敢隐匿,据实奏知皇上,皇上旨下:“特加石茂兰兵部尚书衔,令挂帅印前去平定。”
  石生接旨已过,退入内宅向秋英夫人道:“下官只通文墨,那晓得军旅,一旦身任元戎,何以克称厥职?烦夫人代为平才,下官好再作道理。”秋英答道:“朝廷旨无容抗违,臣子职分理应御侮。老爷一去,开国承家端在此举,安可以英雄态故作懦夫状?战阵之事,贱妾颇悉大略,若不弃嫌,情愿亲操旗鼓,随营办事。”石生大喜道:“夫人既有这番韬略,下官才觉放心。”
  次日,就在演武厅操兵。以秋英为先锋,以左右二营为两队。殷莫磐情愿军前效力,就以他为监军,率领马步兵丁两万余人,分下已定。正是人马强壮,器械鲜明,直往边庭进发。一路行来,俱是秋英究九了地势,然后扎营。来得与苗寇相近,择了一个高埠去处,安下了营盘。秋英向石生道:“苗寇依山靠海,出没无常;今日大军初到,人困马乏;苗寇以逸待劳,夜间必来劫寨,当预作准备。”石生道:“号令全凭出自夫人,下官坐镇中间而已。”秋英就把两队人马分为四路埋伏,去大营不过二三里许,寨中只留三二十人藏在一边,候劫寨的风信。苗寇来到营中,见是个空寨,必然抢夺东西。就以放炮为号,四面杀来,必获大胜,分付停当。寨旁有一座小山,秋英同石生躲在山上,远远料望。
  是夜,苗寇见官兵扎下营寨,商议道:“官兵方从远来,必然疲倦,今夜乘黑劫寨,是为上策。”其中有一个头目,叫做赛天王,领了两千人马,暗地闯入官兵寨中。四下一看,并无兵马,只剩得许多器械,就下得马来。这个抢衣甲,那个抢弓箭,你东我西,赛天王也约束不住了。寨中的伏兵见其人乱,放了一声号炮,四面伏兵一齐杀来。苗寇知是中计,出寨急走,早被官兵紧紧围住,左右冲突,再不能出去了。杀到天明,苗寇只落得一二十人,乘间窃逃而去。
  秋英、石生下山回寨,宰牛杀羊,犒劳军士不题。石生向秋英道:“今日之功,建自夫人运筹决胜,苗寇平定应无难矣!”秋英答道:“老爷休要矜张,疆场之事,一彼一此,势不两立。苗虽小蠢,断难长甘退舍。”石生闭口无言。
  却说赛天王领着一二十名败卒奔回本寨,禀知寨主哪思哩说:“官兵神妙不测,难以争胜。”哪思哩道:“我只说石巡抚是个白面书生不谙军务。那料想被他杀的这般尽绝,此仇不报,何以雄据一方,图谋中原呢?”又差人来下战书,石生批道:“约于来月十六日会战。”秋英向石生道:“苗寇再来,必然统领大众以图报仇。”少有疏忽,尔我恐为所虏。”石生道:“这当怎处?”秋英道:“老爷放心,贱妾自有运用。”
  到得那月十六日黎明时分,秋英着守营寨造一楼车,高三丈有余,坐在上面以便望敌。石生领着左右两队大军,一鼓而出。走了不过十里,望见敌垒了。又向前走了三五里路,已与苗寇对锋。从那阵前闪出一位苗王,身披铠甲,手执铁矛。厉声问道:“来将何名?敢侵犯吾境?”石生答道:“吾乃巡抚石茂兰,奉命讨贼,速速下马投降,免你一死。”苗王大怒骂道:“好死囚,你前日折损我许多的人马,今日又在阵前夸口,看我拿你下马,以报前仇。”摧马挺矛直取石生。
  石生终是个文字官不会厮杀,见苗寇上来的凶猛,料敌他不过,拨马便走。跑不半里,就跌落马下,苗王急忙使矛刺来。忽见一人,把石生背在身上,腾空而去。苗寇一直追赶,秋英在楼车上遥望,败卒将近。把兵符一摆,陡起了一阵黑风,对面看不见人。那苗寇撤身转回,这边金鼓齐鸣。苗寇正摸路时,自相残杀,早已血流满地,尸横遍野。
  苗王哪思哩回到寨中,与众首领商议道:“石督府营内,定有异人,不可以智力相角,莫若暂且投降为妙。”众人俱不愿意。却说石生被那个人背到寨后,把石生放在地下,说道:“大人已脱敌难,请缓步回寨去罢!”石生问道:“你是何人?幸蒙相救。”那人答道:“我乃王诠,蒙大人不念旧恶,周济念氏回籍,无可图报,故特来一救,聊当结草。”说罢,再看不见人了。石生回寨,暂且不提。
  却说哪思哩与众人计议道:“石镜山朝阳洞,有一个百花公主,法能剪纸成兵。请他来相助一阵,或者能制伏官兵,也未可知!遂立时着人持书去请。那公主拆书一看,慨然应许,率领一万人马而来,与苗寇合为大营,又来搦战。秋英向石生道:“出阵不用旁人,待贱妾与殷莫磐,俺两个出去收功罢。”
  秋英戎装当先,殷莫磐随后,只领五六千人马,径赴阵前。那边百花公主当头,哪思哩殿后,统领数万锐卒,从南杀来。望见官兵寡少,就四下里团团围住。秋英用护罩法把自家的兵马护定,任他左攻右击,总不能伤损一个。只见苗阵内有人背一箱子周遭跑走,那兵马越杀越多,不计其数。
  秋英窥透其术,把兵符向上一摆,忽然一声霹雳,雨如盆倾。那苗兵渐渐减去,落地的多是纸人纸马,被雨一淋,就不能动移了。秋英把兵符又往下一摆,这边的兵马渐觉众多。杀了半个时辰,就有十万天兵,把百花公主、哪里哩两路人马杀的几乎片甲不回。百花公主领着残兵仍归本洞,哪思哩回寨瞒怨道:“我要投降你们不肯,又惹了一场大辱。”有众头目莫敢发言。
  再说秋英回的寨来,殷莫磐问道:“此阵虽获大胜,倘苗寇再来为之奈何?”秋英答道:“这一阵苗寇俱胆战心惊,不久即来投降了,何烦再动干戈?”果然,次日苗王遣人赍降表来投降。其表曰:
  伏惟:圣德同天,无远弗届。异域无识,狡思启疆。兹经大兵所剿,始信王化难越。嗣后愿备远服,共沐皇风。如违纳贡之常,甘受后至之戮。
  石生据其降表奏闻朝廷,圣上准其投降。石生又极力劝化了一番,方才班师。苗王亲送石生百有余里,然后归寨。这正是:
  奏捷马敲金镫响,破敌人唱凯歌还。
  石生作诗一首,赞秋英道:
  兵家岂第论虚孤,帷幄运筹防不虞。
  娘子称军惟唐主,妇人夸戎成伯图。
  只知男辈多雄略,那料女流有武夫。
  簪珥暂当甲胄用,旌旗指处瞻城乌。
  却说秋英与石生回了衙门,着人摆上香案默祝,圣母把神书兵符俱各收去。圣上因石生有功,特升兵部尚书,协同内阁办事。诰封秋英为武夫人。
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治道立昌文德,不废夫武功。勋猷大就,男谋必需乎女助。尔蔡氏乃浙江布政使司石茂兰之侧室,夙树芳型,尤多雄略。务效忠于王家,不惮亲操旗鼓。思克相于夫子,罔恤身历疆场。兹尔平苗有功,诰封尔为勷武夫人。于戏,紫泥焕彩,用标一时之荣;彤管流辉,永垂不朽之誉。
  石生赴京上任,谢恩已毕。又请了两付冠诰,封赠翠容春芳。住有半年,秋英向石生道:“人生世上,富贵尚至卿相尊荣极矣!有远虑者,必须急流勇退,方可善全始终。不然树大招风,恐无日不在摇动中也!”石生道:“夫人所见极高,下官不久即当告退。”是岁正该会试,石生又主一次大场,收了许多门生,程伒、程憛俱列门下。大场已过,遂因脚病,不便动转,告老致仕而还,仍归襄阳居住。
  石生思念:“发迹虽在襄阳,罗田终系故土;先人坟墓所在,祭扫如何便宜?”后翠容生二子,聘胡员外两位孙女。秋英生一子,聘朱良玉之女为妻。春芳生一子,聘蔡敬符之女为妻。石生领着翠容母子仍回罗田。秋英春芳母子,俱住在襄阳。石生一年襄阳,一年罗田,两下往来,甚是如意。嗣后石生四子,俱经高发。朱举人中了词林,蔡敬符中了正科。殷莫磐以随营有功,做了兵备守道。王曰灼做了知府。石生晚年康健,直活到年近百余,方损馆舍。
  退升这日,天鼓齐鸣,奉旨谥为“武勇公”崇祀卿贤。翠容二子,一支承祧本宗,一个过继房门。至今石生之后,一支黄州,两支襄阳。石氏后裔,因其先人皆蒙鬼神护佑,买了一处大宅子,就中盖一寺院;前殿是佛祖,中殿是观音,后殿是太白金星。招募僧道、治买祭田、俎豆馨香、四时不绝。石氏人口蕃盛,登嵬科、做显宦者代不乏人,因石生功德之所积也!亦何非鬼神之默助乎!后人有诗总断道:
  二气弥纶布太空,何论南朔与西东。
  形声超出见闻外,灵爽默浮自流通。
  传纪降华事非谬,礼称去禅理堪穷。
  人间幻态万千状,总在鬼神运量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