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《妖刀记》卷廿八我武维扬】第百卅六折
第百卅六折 残拳败剑,寰宇无双
染红霞听爱郎提过廿五间园外一战,不由凛起:「原来是他!怎地又是谷中
第三人?」余光与耿照一触,忽地会意:他未必真掌握了什么线索,能将灰袍客
与三奇谷联系起来,多半是顺着适才闲聊,赌上一把而已。
此间荒僻,连兽径都不见一条,遑论人迹。此人绝非无端从天而降,能寻到
这里,纵非死魔医怪两位前辈的同修,亦与三奇谷脱不了干系。
退一万步想,这人若真如耿郎所言,以一指挑了刀侯府与奇宫新生代的四名
高手,武功之高,已到不可思议的地步,正面挑战绝无胜机,只能碰碰运气,看
这天外飞来的一问,是否能令其略生动摇,为两人制造脱身的机会。
灰袍怪客双眼微眯,似是不为所动,慢条斯理道:「典卫大人,你也称得上
狡智啦,端的是心细如发,胆大包天。干脆地闭目待死,或与心上人多温存片刻,
难道不好么?」
耿照冷道:「五阴大师有话给你。他说:『凉风起天末,君子意如何?鸿雁
几时过,江湖秋水多。』」灰袍客笼双掌于袖中,黄浊眼瞳盯得人背脊发寒,嗤
笑道:
「你不如磕头讨饶,胜耍这等无聊嘴皮──」
「我还没说完。」耿照冷冷截住,一时却想不起末四句,不觉蹙眉。染红霞
玲珑心窍,接口道:「『死生纵有命,来去本无求。别日还相访,新醅且一抔.
』五阴大师终是原谅了你弃挚友于不顾,独个儿离开。这些年来你若想起他们,
不知曾后悔否?」
耿照本欲挑动对手心绪,岂料染红霞窥破其意,抢先一步,吓得他魂飞魄散,
暗叫:「不好!」果然女郎语声未落,娇躯倏地弹开,一抹血线散在风中,「嘶
──」的裂帛细响竟还慢了一霎,然后才是迸出樱唇的闷声呼痛。
耿照没敢回头,迳朝灰袍怪客扑去,单掌「呼」的一声劈他面门,正是号称
薜荔鬼手「刚猛第一」的跋折罗手!
他这下全力施为,毫无保留,只求攻得灰袍客回手,助伊人逃过一劫。灰袍
客有意示威,于掌风及体前从容出指,染红霞背脊尚未触地,左肩又绽血花,伤
口几能见骨,不住骨碌碌冒出血来,衬与白皙无暇的如玉肌肤,更是怵目惊心。
耿照铁掌才至,灰袍客身未移臂未举,不挡不避,只一抬头,耿照忽觉那黄
浊眼瞳如标两杆铁撑,硬生生撞来,身前凭空升起一道无形气墙,坠势顿阻。灰
袍客信手点出,嗤嗤几声细响,染红霞周身帛飞如蝶涌,胴体上再无丝缕可掩。
那指风快锐无匹,在她光裸的娇躯留下条条殷红,余劲削石入土,激尘迸散,
斫痕宛然。明明布条断口齐整如刀割,却未划破女郎肌肤半点,染红霞一丝不挂,
捂着左肩狼狈滚开,缩于一块巨石后,两条修长玉腿连同臀股腰背,撞得处处青
紫,鲜血沿臂蜿蜒,积于紧并的腿根,浸湿了茂密的细卷乌茸。
灰袍客刻意加辱,欲瓦解二人求生意志,固是一解;但这种践踏对手尊严的
激烈手段,却也有着另一个更直觉的可能性──适才她信口而出的那番话,惹动
了他的杀机!
若耿照的把戏是押上性命的豪赌,染红霞几乎觉得骰红开在了她俩这边。透
过模糊的视线望去,依稀有条杯口粗细、四尺来长的漂流木卡在浅水石间,可惜
一动眼前便痛得发白,只能倚石细喘,汗珠自发梢滴落,碎于起伏剧烈的浑圆乳
峰。
耿照知此人指风奇锐,听得身后骇人的裂帛声响,顾不得相接在即,失声道
:「红儿!」灰袍客狞笑:「你还顾得了别人?」眸凝一松,「凝功锁脉」的气
罩倏然消散,耿照身形坠下,呼啸直落的掌刀却劈了个空。
他眼睁睁看着灰袍客抬头、动肩、平平横挪两尺,似连那黄浊眼瞳中带着恶
意的狞笑都瞧得一清二楚,却跟不上对手的速度,腕肘间一阵剧痛,两处关节已
被卸脱。总算他应变快极,猛将右臂夺回,却只能软绵绵垂在身侧,形同被废。
「典卫大人好硬气啊!」
灰袍客手底不停,连圈带转,又黏上耿照左臂,转动间生出一股难以挣脱的
吸力。「还是该赞你『好运气』?自我练成这路重手法,你还是头一个保住肩关
的。
可惜就到这儿啦。」转带着他的左手上抬,令胁下空门大开,竖掌印去。
这几下兔起鹘落,变化不过须臾间,在耿照看来却极漫长。那目睹死亡迫近、
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极端恐怖,足以令人放弃挣扎──这也是灰袍客猫戏老鼠
的刻毒用意。
耿照尽落下风,左臂如陷磨盘,却无闭目待死的打算。灰袍客哼道:「血气
由来今有几?顽钝如铅命如纸!典卫大人,你真是顽固得令人生厌啊!」旋绞的
力道骤然增幅,只消耿照一跟不上,便似绞入急驰的马车轮底,立时骨骼寸断。
仿佛这样还不够残忍,灰袍客分心二用,左掌一改先前的威吓进逼,「呼」
的一声挟风贯至,击向耿照胸肋要害!
「你选哪种死法呢,典卫大人!」
这一霎的刚柔转折妙到巅毫,两股不同的劲力一齐发动,宛若两名灰袍客同
时出手,其间不容一发。偏就在刚柔并出、劲力变换的刹那间,耿照左臂转得几
转,竟自缠缚间抽出,滑溜如蛇,仿佛两人为这下练过了千百回,用的是一模一
样的招数,一个是正行,另一个则是逆运,一正一反合得丝丝入扣。
耿照一挣即脱,对灰袍客的掌路更有把握,回臂缩手,抵着呼啸而来的刚掌
倒退两步,生生将七成劲力散至脚下,踩得地面一陷,埋靴及踝;其余两成劲力
透体而过,一路裂土扬灰直至水面,「哗啦!」卷起漫天雪沫。仅剩的一成仍震
得他七孔迸血,乌红汩出嘴角,竟难自抑。
饶是如此,耿照毕竟接下了这掌,灰袍客的诧异怕还在赌命一试的典卫大人
之上,锐眼微眯,寒声道:「这手是谁教你的?」耿照五内翻涌,嘴上却不肯示
弱,咬碎满口血温,冷笑道:
「是……是我要问你,几时从青锋照邵家主手里,偷了『道器离合剑』秘笈,
宵小之徒!」
灰袍客袭击染红霞的手路耿照十分眼熟,像极了邵咸尊临阵所授之三易九诀,
交手后再无疑义,灰袍客所使,无论指、掌或擒拿,均不脱「道器离合剑」要旨,
道本器末,一以贯之。
耿照以星风野三诀耙梳其手法,把握刚柔互易,无论如何凝缩都不能完全消
失的一瞬,化灰袍客过人之处为空档,反向脱出箝制。
以他二人的修为差距,便是突生意外,灰袍客猿臂一长,信手便能将他擒回
;坏就坏在绝对的实力,铸就了绝对的自信,满拟紧接着的一掌亦能教他完纳劫
数,直到被耿照二度挡下,才觉蹊跷。
灰袍客闻言一怔,仰头大笑。
「原来是邵家小子坏我大事!可惜你没机会问他,他那『道器离合剑』原本
叫什么名字,又是自何处偷来!」易掌为指,抵着耿照掌心一吐劲,轰得他拔地
而起,旋身倒飞出去!
耿照背脊重重撞上岸边的老樟,粗如梁柱的樟树「喀喇」一响,木屑迸飞,
从人形的陷槽中涌出鲜烈的茶杉异氛。耿照连叫都叫不出,倒头栽落,只觉全身
骨骼似已糜碎,只凭一股不屈意志,咬牙扶起,模糊的视线里赤红如染,分不清
是热血披面,抑或眼瞳受创。
灰袍客单指平举,看似未动,杀意已凝聚成形,耿照仿佛见他一霎眼越过两
丈来长的距离,来到身前,匹练似的霜白指气自指尖寸寸凝现,连刺进胸膛、那
热血激涌的感觉都异常真实──
正当他忍不住要张口呻吟时,「凝功锁脉」的强大压迫突然消散。
耿照单膝跪地,「荷荷」大口吸气,本欲涣散的灵识回复清明,赫见灰袍客
身后跃出一具玲珑浮凸的娇裸雪躯,半涸的血渍披满弹动的高耸乳峰,矫跃之姿
既曼妙又有力,衬得蛇腰紧实、玉腿修长,却不是染红霞是谁?
「红儿休来!」
他忘了周身剧痛,手脚并用,死命向灰袍客所在处扑将过去,无奈远水救不
了近火,眼睁睁见灰袍客好整以暇,回身戟指,破空声如啸风嘶咆!
染红霞身在半空,无以闪避,手中漂流木一封,「啪!」从中断成两截,余
劲震得她指掌酸麻,诱人的胴体如断线纸鸢,凌空掀转,腿心曼妙处毫无遮掩,
雪沃中如嵌两瓣樱红,任人窥看;落地时赤脚踏上错落的卵石,疼得踉跄,眼前
蓦花,灰袍客竟至身前,拨掌一振,劲力「啪!」隔空撞上她仍淌血的左肩。
染红霞闷哼一声,忍痛不退,肘剑齐施,于贴面一尺间奋力抢攻,灰袍客仅
以左掌拍、挡、格、挑,游刃有余,还能缓出手来一弹她乳上红梅似的娇耸蒂儿。
染红霞「嘤」的一声咬唇低呼,蓓蕾殷红肿起,昂然指天,不禁又窘又怒,
无视左肩披血裂创,更是一意抢攻。
「十三枫字剑」里本无贴身短打的招数,但她得益于瀑布地宫的死魔遗刻,
于剑道的体悟更深,考虑到左肩负伤不利拆解,索性摒弃招式,仅以明快的攒刺
驾驭剑意,咫尺间秋意飒然,满山空寂俱凝于此,飕飕声不绝于耳;剑意于击刺
间不住堆叠,宛如枫落,竟不消散,隐隐透杀,堪称是她悟得此剑以来,从未有
过的精彩阐发。
可惜对手是灰袍客。
交手不过眨眼,染红霞左胸吃痛,灰袍客的魔掌不知何时穿过绵密的剑网,
在她坚挺的乳峰上握了一把,其间攻防并未稍止,直是泼水难进,若非在光天化
日之下,她几以为是鬼怪作祟。
染红霞是守礼自持的侠女,何曾受过这等污辱?几欲晕厥,咬牙加力,剑尖
颤如蜂扑雨斜,百忙中见那人露于覆面巾上的黄浊眼瞳缓缓下移,停在自己腰腿
间,仿佛预告下一轮欲轻薄处,眼神与其说是淫邪,更像恫吓,以及某种报复似
的残忍快意──
提及被你弃于不顾的五阴大师,竟是如此地伤害了你么?
还是你内心的负疚,已压得你承受不起旧日友朋的谅解?
(五阴大师他……终是原谅了你啊!)
烟丝水精里那清瘦苍白、独自舞剑的褴褛男子又浮上心头,染红霞忽觉平静,
喜怒俱消。
眼前的灰袍人纵使强绝,却于五阴大师生前死后,均无法与之相对。心上留
有如此破绽的对手,既无丝毫可敬之处,又有甚可怕的?
赤身露体的羞赧、世间礼法的拘束,胜负高低、生死荣辱……突然都失去了
意义,她仿佛又回到那阴湿微凉的地宫里,回到怔望着壁刻的当下,心无旁骛,
提起断剩半截、不及两尺的漂流木平平刺出,溅满血渍的苍白面上不觉露出微笑。
灰袍客不以为意,忽闻脑后生风,知是耿照豁命而来,反手连点,听指风破
衣裂体,夹杂着耿照咬牙闷哼、失足撞倒的声响,狞笑道:「来不及啦,典卫大
人。
你救不了心爱的女──」正欲洞穿女郎咽喉,蓦地指劲一滞,一道剑气当胸
贯至!
灰袍客尚未动念,「凝功锁脉」已然发动,三尺之内休说剑气,连空气里的
潮润都凝成细小的水珠,几可目之,更遑论人剑等实体。
女郎的动作变慢,一如凝珠,但超越形质的剑意仍笔直前进。
灰袍客身形倏转,快到残影数叠仍无法摆脱,双掌空击地面,掀土如层浪,
塞于三尺内,谁知「剑意」依旧直飙而来!
灰袍客的本相自击地、挪退、闪避等残影中抽出,叠掌于胸,一往无前的剑
意却如一根无限延伸的长针,就这么「穿」过了坚逾金铁的双掌、雄浑的护身气
劲,浑无阻碍地贯穿了他。
──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!
「这是……『出离剑葬』!」
不具实体之物,本就不能以实体阻挡。
内功练得再精纯,毕竟还是有形有质,有迹可寻。以灰袍客的武功识见,原
不该有此误区,盖因此剑的创制者执念之深,于尸山血海淬炼杀器,其意之专、
其威之巨,足可开碑裂石,远比实剑更具威胁。他昔时多识其能,不意今日复见,
神为之夺,本能便要闪躲。
凭女郎此际修为,断不能以意念伤人,但灰袍客数十年来未再遭遇此剑,熟
悉的剑意深深震撼了他,令武功深不可测的灰袍客初次生出动摇,「凝功锁脉」
的禁制为之崩溃,一瞬间,半空凝结的水气迸散、击掀的土浪崩塌,正对着前方
的染红霞轰然涌去!
她身子一复自由,蓦觉气血剧晃、内息紊乱,整个人仿佛被摇散了、又胡乱
捏作一团,烦闷欲呕,只递得一半的剑招无由再出,脚下土石骤然塌陷,如土龙
般轰隆拱出,将她撞入溪中,旋没于激涌旋绞的白沫间,浓发漂水,一路浮沉流
去,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下游。
另一厢,灰袍客却是又惊又怒。自遇二人以来,他没信过耿照那套故弄玄虚
的可怜把戏。三奇谷殊境石一经放落,谷外设置的数十道儒门古阵图随之发动,
休说破石入谷,就连被封闭的入口都找不着。
他隐约察觉谷外奇阵与凌云顶消失之谜似有牵连,这些年钻研门中古籍,破
解外围一二处小型阵法,与更多未能勘破的阵图位置相参酌,好不容易才将范围
缩小到这条深林僻径附近,推测已距消失的三奇谷不远。
放下殊境石,代表盛五阴再压制不住袁悲田,连同归于尽亦不可得,为免故
友成魔、血洗世间,才不得不采取极端。什么「五阴大师有话给你」,简直荒天
下之大谬!
但这份把握,仅到染家丫头使出「出离剑葬」为止。
(莫非……盛五阴尚在人世间!)
灰袍怪客的心湖多年不曾翻涌如斯,狼籍的地面仿佛嘲笑着他的失态,而挑
动心绪的始作俑者竟以失足落水收场,眼看便要逸出视界,更令他怒意勃发,风
压自靴底四向暴绽,尘卷直至三丈开外;周边深林惊鸟疾起,漫天羽落,灰袍客
霍然转身,一指戳向水中,瞬间白浪滔天,宛若龙现!
指劲切分溪面,白沫间露出半边雪臀玉腿。昏迷的染红霞正被湍浪卷向溪石,
却遇指力破开水流,身子骤失承托,贴石跌落,旋即漂去。石上「啪!」留下弹
丸大小的深孔,竟代她挡住了杀着,亦免去颅碎于石的灾厄。
「呔,恶星难殁!」
灰袍客气息一敛,周身的羽飘沙卷突然沉肃,他信手一勾,一枚鸽蛋大小的
碎石自地面浮起,停在屈起的右手食指前。人石虽未相触,却齐齐转向,照准越
漂越远的雪白胴体──
「住……住手!」
耿照挣扎欲起,无奈身躯如覆铅衣,难乎动弹,见灰袍客身形氤氲,似被一
团蜃影笼罩,原本应该看不见的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凝缩,隐隐现形,知是
「凝功锁脉」使然,然而此际所见,却远比廿五间园外更加惊人,显是灰袍客终
于认真起来,这一记弹指莫说溪石,怕连金铁亦能洞穿,伊人颅破浆出、满川漂
红的惨状顿时浮上心版。
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,单臂一撑、飞步向前,藉势跃起,左掌高举过顶,迳
朝灰袍客脑门斩落;情急之下,脑筋一片空白,身体自行运动,竟使出了完整的
「落羽天式」!
灰袍客动了杀心,「凝功锁脉」的境界骤尔提升,一丈方圆内诸物皆凝,是
以脚下一踩,激石凌空,蓄劲未发的指尖遥遥点住,那卵石便停留在半空中。
按说耿照跳进这个范围,便如染红霞的「出离剑葬」般,无有形质的剑意虽
可穿过,有形有质的人剑却不得不顿止;凝滞的时间或短短一霎,以灰袍客的手
眼,飞石取命绰绰有余,或从容避过当头一斩,乃至折断耿照仅有的一条左臂,
亦非难事。
「她不过先行一步,」灰袍客抬头狞笑:「你稍后即至,急──」面色丕变,
掌刀竟已斩到了眼前!
灰袍客心念电转,「凝功锁脉」所造出的场域未溃,卵石依旧浮空、潮气粒
粒凝结,连挪身时的靴底扬尘,都顺着飞散的方向静止在压缩已极的场域中。唯
一的例外,便只有耿照的左掌。
凝缩之物与掌刀一触,便如沾上火星的纸片,应势而毁;激烈的程度使凝缩
的空气、水珠,乃至澎湃内息……来不及还原便已灰飞烟灭,少年的掌缘泛起一
抹丝线般的炽芒,似青似白,难以逼视。
灰袍客遽提六成功力,悬空的水珠「啪啪啪」地被压挤成薄薄一片,卵石爆
出大蓬石粉,旋又缩得更小,不住在半空中颤摇。若有第三人置身于一丈方圆之
内,此际不仅吸不到丝毫空气,怕还要被压得胸膛塌陷,将肺里的最后一口气息
吐出,落得七孔流血,凸目而亡。
但掌刀依然不受箝制,直直斩下。灰袍客举臂一格,赫见臂鞲袖管、连布满
肌肤表层的护体气劲都于掌底化为乌有,耿照若一劈到底,灰袍客右臂势将离体,
以他超过一甲子的精纯功力、曾会过无数高手的丰富经验,一时之间亦无法可解。
──这种寰宇无敌的武功,普天下只此一家,不用起手收式、毋须辨别特征,
遇上了自然就能认出。因为「无可抵挡」,自来便是它最大的特征。
「『残拳』!」
灰袍客失声脱口,正欲忍痛放弃膀子,敌势忽凝,灿亮的掌刀只差分许便要
触及手臂,却堪堪停住,原来耿照除了能破开气罩的掌缘,身体余处仍无法抵挡
「凝功锁脉」之威,坠势为其所阻。灰袍客鼓劲一震,凝缩的气罩突然爆开,耿
照首当其冲,被炸得披血弹飞,一举越过四五丈的距离,「扑通!」跌入溪中,
转眼消失无踪。
灰袍客捡回一条臂膀,更不稍停,转身掠进樟林,临行前不忘反手疾点,隔
空补了耿照一记,虽未照准,劲力依旧可观,无论打在身体何处均可致命。他匿
于林深处窥看一阵,不见有人现身抢救,暗忖:
「怪了,若那人尚在,岂能眼睁睁看着传人身死?若非那人尚在,耿家小子
的『残拳』又自何处学来?」当今之世,唯此人他自忖绝非敌手,今日之事若未
善了,遗患无穷;静待片刻,扬声道:
「碑传门客见,剑是故人留!『残拳』复现,『败剑』何藏?陛下既已来此,
不如现身一见罢。当年招贤亭传客碑外得谒天颜,老朽迄今仍记陛下风采。」语
声以内力绞扭旋出,于林间四处反弹,难辨其方位。
这「阴谷含神」亦是峰级高手独有的特征,非专指隐匿音源,而是彻底违反
听音辨位、目影寻踪之常情,消去一切形影痕迹,令己身归入虚无。察觉不了的
敌人最难应付,对寻常武者来说,此亦是峰级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。
他将气机感应的范围放到最大,敛起杀心,以「分光化影」的绝顶身法数易
其位,为的就是不让「那人」锁定自己。
林间并无他人的气息,但灰袍客不敢大意:在「阴谷含神」之前,那人可将
自身化为一片枯叶,或隐于白沫激流,虽然出手的一瞬间不免露出行藏,但谁又
能挡得住独孤弋背后一击?
当然天下无敌的独孤弋不是这种人,但时间会改变许多事。
「残拳」是太祖武皇帝的独门绝学。是横空出世的天才独孤弋一手创制,之
前与之后皆无可比肩者,被誉为寰宇无敌,不仅是古今帝王中的翘楚,亦是公认
的当世武功天下第一。
与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门招牌绝艺「败剑」不同,残拳除了「所向皆残」,还
有着「难以传授」的特性。包括独孤阀的私兵「血云都」在内,独孤弋指点过许
多人的武艺,但即使是继承了东海双尊之名、被认为尽得其兄真传的独孤寂,也
多以败剑应敌,几未显露过残拳上的造诣。
世人皆以为十七爷惜用,灰袍客却清楚知道:关于残拳,独孤寂所知并不比
旁人多,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。他曾试探过独孤寂,确保在独孤弋死
后,无人可于武力上威胁自己──直到今日残拳重现,由一名来历不明的乡下小
子手里使出。
当年在招贤亭,他与贵为天子的独孤弋对过几招,惊觉那种能在森罗万象中
不断钻出破绽的独特劲力,乃世间所有拳掌内功的克星。独孤弋的无敌之名非是
臣工拍马逢迎,而是铁一般的残酷现实;与他交手,让灰袍客感觉自己又变回凡
人,仿佛毕生于武学的所有积累俱归尘土,无力得令人发笑。
据说韩破凡与他斗到千招开外才以些微之差落败,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。
问题是:以独孤弋的个性,决计不会接受诈死遁世的安排。是谁说服了他,
目的又是什么?倘若不是独孤弋,耿家小子的残拳却是何人所授,与三奇谷、盛
五阴等有甚关连?
总是这样。每回只要一扯上耿照这人,事情就莫名变得混乱,枝节横生,仿
佛他身上带着一股莫可名状、却又无法抵挡的超然之力,无论是谁站到了少年的
对立面,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各种搅局打乱计画。先是古木鸢,现在终于轮到了
他。莫非……
不,不可能,他不会是预言里的「那个人」。
灰袍客不禁自嘲。是「独孤弋还活着」的可能性太过骇人,才令自己生出如
此荒谬的念头么?他当年一度怀疑过独孤弋,纯以武力而言,似也没有更可疑的
人选了,而辅佐他的萧谏纸同样符合「承天知命之人」的条件,这两人的相遇相
知,仿佛预示着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预言,尽管他们不知其全貌。
这是灰袍客所属一方最大的优势。千年以来,先贤们小心维持这个得来不易
的珍贵优势,慢慢分化敌对阵营的力量,终于使他们互不相知,不断在时间的洪
流里错失彼此,甚至刀剑相向,喋血厮杀。
而他继承了这个伟大的传统,捻熄每一抹可能产生威胁的火苗:武功超卓的
绝世英雄、智光昭昭的稀代谋士,以及心念一专、沈默追随的记述者……幸而一
甲子之内还未出现三者皆备的情况,一方面也归功于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,依
循「宁杀错、不放过」的宗旨,几乎摧毁了所有的可能性。
若独孤弋未死,或在死前留下传承,那么古木鸢求援军于「姑射」之举,便
有重新审视其动机的必要。他不能容许己方千年来始终占据的优势,就这么毁在
自己手里。
灰袍客隐匿了数个时辰,直到确定独孤弋不在此间,才悄悄起身,顺流往下
游掠去。
◇◇◇
吴老七一脚踏在岸石上,俯身抄了溪水欲饮,不意触动脚趾间磨破的水泡,
痛得蹙眉,生生咬住一句咒骂,没敢出口。他们这些越浦的衙差过去穿惯了厚衲
的粉底官靴,一换上草鞋便磨脚。上山的头一天,个个折腾得满脚是血,却没有
人敢抱怨──
看过劳有德的下场,哪个还敢多说一句?这些天里,顺着溪流望去,仿佛能
听见山下劳有德凄厉的哀叫声,虽然以距离来说几无可能。他们这行人常在伐木
捆扎时一悚,紧张抬头,彼此交换「你听见了没」的骇异眼神,然后一跳起身,
以某种慌不择路似的怪异拚劲加快工作,唯恐将军的软轿又从山路尽头出现……
吴老七每回看见同僚的反应都想笑,但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。他猜测自己在
旁人眼里,也同样是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。
惹上慕容柔,本就是东海……不,或许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事。
莲觉寺的惨剧发生后,镇东将军连夜开挖莲台,饶以谷城大营之精锐,也足
足挖了大半个月,典卫大人与染二掌院的尸体没找着,倒发现一条地下密道,推
测二人便由此逃生,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。
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:谷城大营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,不想却意外
崩坍,换作其他人这条线索算完了,本该另谋打算。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,他以
掘城兵最后回报的「坑中积水」一事,推断密道应与水脉相近,命人从越浦府库
中取出地籍,列出周围百余条大小水道,征召郡县衙役予以编组,在每条水脉上
游入山处建立据点,供谷城军士巡山之用。
这简直是白痴……不,该说疯子才干得出来的蠢事,但出自慕容之口,那就
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。
将军一声令下,几千名衙差各携杖釜溯流跋涉,寻当地土人为向导,在最接
近入山口的地方搭棚备置,待谷城军士一到,立时便能上山。
吴老七与劳有德一行八九人,自城尹梁子同失势下狱、廿五间园被查封后,
日子便不太好过。城尹府中大风吹,顶上管事的人几乎换了个班子,拔擢上来的
都是些搞事的人物,毫无情面可讲,只得认命抽签,被派到这荒僻的鬼地方来。
若非看了地籍,越浦土生土长的吴老七不知这条山溪还有个叫「瓠子溪」的
名儿,他们走了一天半才见几户人家,都说再往上就没路了。大伙望着起伏平缓
的地势发愁:将军说要到「入山处」建立据点,从这儿起便要与密林搏斗了,要
开出一条直抵山口的路,凭几个人哪能啊,拉上一队军夫都不够!
「你们傻啦?」劳有德大剌剌往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上一坐,端起茶碗就口
:
「这附近几户人家,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几名男丁,明儿押着他们去开山,不
从的,就锁了吊着晒太阳,以儆效尤!」溜溜贼眼净在屋外烧水沏茶的农户女儿
身上打转,不用说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么。
「你别添乱啊,这会儿还不够倒楣么?」吴老七蹙眉。「还是想想怎么交代,
才是正经。连梁大人都架不住这位将军大人,咱们有几个脑袋?」
劳有德啐了一口,满脸的不屑,只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场,终究没敢还口。当
夜他们占民居歇宿,越浦百姓习以为常,料想官差没欺男霸女的已是谢天谢地,
难得这帮官老爷们还算收敛的,没要牛酒,只吃了几只鸡便了事,一家老小乖乖
挤到堆置农具的简陋小仓里栖身,有惊无险地过了一晚。
翌日,众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,几户男人已下田种地,吴老七请这家的
男主人做向导,准备溯溪而上。劳有德赖在炕上死活不肯起来,咕哝着说:「你
……你们去罢,我一会儿就来。」吴老七见他惺忪的眼缝里掠过一抹异光,明白
劝他不住,所幸屋内未见那农女,暗祷她别太早又或独个儿回来。
众人整顿行装正要出发,一乘软轿远远行来,吴老七揉揉眼睛,好半晌才回
过神,双膝一软,跪地伏首:「属……属下叩见将……将……」那个「军」字却
始终咬不准确,听来颇似呜咽。
谁想得到堂堂东海一尊,会一条山溪接一条地巡过来?这人肯定不是傻子,
他是……他是疯的啊!
劳有德被将军的侍从拖出屋时,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。吴老七一方面吓
得魂不附体,一方面却也暗暗替那农女庆幸,居然因此逃过一劫。
「你们较原本的进度,已迟了半日,且强占民居,攫食于百姓,若按军法,
左右都是个死。」将军淡道:「考虑到你等受本镇节制,尚不足半岁,算是新兵,
惩罚略宽,每人鞭笞五下,权且先寄在功过簿上,若开山建哨的表现够卖力,可
以后功抵过。」
他只瞥了那简陋的茅屋一眼,便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事。看来将军有读心异
术的传闻是真的,吴老七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念头驱出脑海,以免稍有不敬,便教
将军的天耳听了去。
将军转头看劳有德。
「你心里打的龌龊主意,足以让你丢掉性命,但说是如此,毕竟你还没做,
我不能因为一个还没有被遂行的下流念头而处罚你。」他冷笑道:「以『怠忽职
守』的罪名处置,也尽够了。来人啊,剥了他的绯袍绑上木桩,鞭笞五十。」
越浦府衙用的是裹了浸水牛皮的藤鞭,恁是英雄好汉,也捱不住十下;五十
鞭别说打死人了,怕连尸体都能打成几截。劳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过去,第二鞭
落下才又痉挛而起,嘶声惨嚎;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没气了,冷汗混着血像土石流
一样地淌着。
「慢!」将军举起白皙的手掌,淡然道:「解下敷药。休息一日,再打五鞭。
我判你鞭刑,可不是死刑,这五十鞭你得给我全受了、一鞭都不许落,才算是完
。」劳有德连叫都叫不出,活像被开水烫得半死的老狗,只能瘫趴在地上呜呜哀
鸣。
在官比民大的越浦地界,做官的打死老百姓时有所闻,但慕容打人的方式令
人心寒,更可怕的是他的一板一眼,说得出做得到。
吴老七领着其余弟兄上山,这回没人敢再废话,他们才花两天的时间便挺进
到入山口,伐木搭棚、运来食水,每张眼窝深陷的瘦脸不只反映了超出体能极限
的辛勤劳动,还有实际上不可能听到、却始终回荡在脑海的惨叫──
据带路的农户说,劳有德领到第十二鞭了,慕容柔随身的军医懂得许多处理
金创的手法,包括用烙铁止血封口之类,以确保执刑一事每天都能有新进度。吴
老七看着他脸上满满的惊颤,心想你并不明白你家闺女躲过了什么,要不是这位
残暴不仁的将军及时赶到,还有读通人心的异术的话。
约莫是瓠子溪地处荒僻,巡山的军队迟迟未至,衙差们只能老老实实待着,
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返回越浦。眼看补给都不能妄动,自身的衣食始终短缺,万
一军队要十天半个月之后才来,众人真个要死在荒山里。
吴老七吃了几日炒米配溪水,苦不堪言,都想下水捞鱼了。他蹲在石上与食
欲艰苦拉锯,几度想下水,差点忘记没有网罟渔具,就算是船户之子也不能从水
里变出鱼来;直到白沫退去,石隙间露出一抹苍白的影子。
──是……人!
那是人的手臂!
他「啪答啪答」地涉入浅水中,俐落地从水里捞出一条雪白的藕臂,接着是
浑圆的香肩、饱满的乳房,蛇腰、长腿,以及腿心里那抹乌浓的……「快!」他
回头大叫,惊醒了一帮呆怔的衙差弟兄。「来……来帮手!这女子……好沉!」
吴老七的呼喊并非全无理由。
三、四名大男人搭着手涉水,一边防着湍流,一边七手八脚将女子捞起,才
发现此姝的身量毫不逊于寻常男子,双腿的比例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修长,
视觉上的效果尤其出挑。
女子浑身瘀青,应是漂流所致,另有细长的鞭笞痕迹,但都比不上左肩创口
怵目惊心。这帮越浦衙差平日好逸恶劳惯了,无甚纪律,将人拖到浅水边便即坐
倒,荷荷喘息。没下水的这时倒是围了上来,原本还七嘴八舌地吵着,一见女子
却突然沈默下来,只余粗浓喘息。片刻,一人没头没脑蹦出一句:
「……娘的,这娘们好骚……」
漂流尸似的胴体与「骚」字全然扯不上边,但吴老七明白他的意思。即使那
些瘀伤创口令人不忍卒睹,像被施过惨烈的私刑,女子修长的身形仍美得不可思
议;混合了力道与美感的肌肉线条,使她捱过激流、不被吞噬一事,似乎变得更
理所当然。
生长在水边,吴老七见过不少被凶水取走性命,才又放回的空壳,无一拥有
这般强悍耀眼的生命力。他怔怔瞧着她坚挺的乳房、平坦的小腹,怪的是无一丝
欲念作祟,只觉无比慑人。
若她饱满浑圆的胸脯突然鼓动起来,他便要相信世上有神了。
先前说话的那人,忽向那双美丽的乳房伸出手。
吴老七回过神,一把挥开,斥道:「你干什么!」那人吓一跳,才意识到自
己做了什么,拉不下脸来,直着脖子反口:「你摸也摸过了,换我摸一下不成么?
这娘们儿……真他妈的骚!」忽觉理直气壮,吞了口馋涎,想狠狠一握,品尝一
下这绝美的胴体。
「别乱来!」
吴老七想起劳有德闯的祸,无名火起,顺手推了那人一把。那人恼羞成怒,
大声道:「老子偏来!她是你相好的,你这么着紧?」吴老七一愣,怒道:「我
又不认识!」那人狠笑:「那老子干了她也不关你事!」居然真的去解裤头,旁
边原本要劝架的都笑起来,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很怪异。
这些越浦衙差绷了几天几夜,意志体力已濒临崩溃,女子的出现就像天上掉
馅饼,能不能吃、可口与否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这个极其荒谬的情境恰恰是一处
突破口,一旦有人带头宣泄,便可能群起效尤。
带头的那衙役景山见他没敢犯众,不禁露出凌人狞笑;长相虽与劳有德全无
相类,不知为何竟有着极其相似的神气。他大笑着褪下裤衩,掏出腿间的丑物,
把手伸向女郎修长的大腿。
「住手。」
吴老七一悚,慢慢转头,见一抹黑影由溪中升起,土崩般哗啦啦地淌着水流,
一步一步走上岸来。那人的声音并不大,低沈而沙哑,吴老七却听得清清楚楚;
逆着光看不见他的表情面孔,只见他身前俱是一片黝黑,两只眼睛精亮怕人,迸
出的光芒宛若实剑,牢牢将众人钉在原地,一动也不能动。
「……你的脏手敢碰她一下,我便剁了你,听见没有?」那人沉道,气势宛
若鬼神,单掌抓着右臂「喀喇、喀喇」连转两下,将扭曲的肘腕送回原位,仿佛
不知疼痛。
众人魂都飞了,眼睁睁看他走近、弯腰抱起女子,缓步迈向林中,竟无人敢
稍置一词。蓦地一阵淅沥水声,尿水的臊味冲入鼻腔,却是那人走过身畔时、景
山吓得失禁,稀哩哗啦尿了一地。
但谁也不敢取笑他。那人的声音、模样,还有几可杀人的眼神……简直不像
是人,还好是对着景山说话,要突然转头四目相对,谁也不敢担保不尿裤子。
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吴老七。然后他就看见男子行经之处,一路迤逦的骇人
血迹。
「等……等等!」他忍不住大叫:「你受伤了……喂!这样会死的──」话
还没说完,身畔一人疾风般掠过,手里不知何时抄了块石头,迳从男子后脑击落!
「直娘贼,教你吓唬爷爷!」男子连同怀中玉人应声倒地。以他伤势之重、
流血之多,还能说话行走,已是不可思议;被人从身后忽施偷袭,自无余力抵抗。
景山一手拉着裤头,不好弯腰殴打,只胡乱踢着倒地不起的男子,吐出一长
串污言秽语。吴老七敏感地察觉气氛又变,其他人已从先前荒谬的情境中抽离,
开始觉得不对,他灵机一动,上前拉开景山,大声道:
「好了好了,别闹啦,快将裤子穿起来!」景山狠狠瞪他一眼,吴老七却未
如先前般退缩,而众人听得「将裤子穿起来」,爆出稀稀落落的嗤笑。景山意识
到自己沦为笑柄,赶紧七手八脚遮丑,口里却不肯轻饶,怒淬道:
「那个不能干,这又不能打!吴老七,你成头儿了是吧?」
吴老七正色道:「将军说了,『后功抵前过』。除非你再不想回越浦,否则
这两人便是咱们的『功』,谁要打坏了,就是跟所有人过不去。」
「你扯的吧吴老七!说什么鬼话?」景山本欲叫嚣,却见众人无意附和,俱
等吴老七解释,只得悻悻然闭上嘴。
「将军这么费事要搜遍越浦附近大小水脉,只为找两个人:典卫耿大人与染
苍群将军的女儿,恰好是一男一女。」吴老七一指地面。
「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两个人?」有人忍不住质疑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
吴老七摇头。「但不管是不是,这都是回越浦的金字牌。咱发现了可疑之人,
派人通报一声,将军必命我等将人送返。如此一来,至少有一半的人能提前回去,
补给衣食银钱,再回瓠子溪来。万一这两人还真是,老天在上!这可是大功一件,
大伙都得救啦。」
众人一想有理。便是误认也不算什么错,蒙中却是大功,如此上算的买卖,
傻子才不做!至于该派谁回城通报──
「我去!」景山没等同僚反应过来,一溜烟便往山下去,将众人的叫骂全抛
在脑后,片刻便跑远了。吴老七陪着大家骂了一会儿,知这人从此在小圈圈里再
无影响力,而他本意就是支开这厮,这下倒是一石二鸟,两尽其妙。
这女子既动不得,多看也只是窝火而已,众衙差摸摸鼻子一哄而散,扎排的
扎排、削木的削木,继续延伸着简陋的棚遮,希望在巡山的军士抵达之前,让它
看来更像一处哨所驻地,而非伐木山客的工寮。
棚子的造工粗糙难看,只有两面有墙──说是屋墙,其实就是两块大约一人
多高、捆得歪七扭八的大排,较宽的一块长逾九尺,还是由吴老七独力完成,他
自小在舟中长大,打绳结网多有涉猎,即使生疏,仍非同僚可比;另一块花了两
个人整整一天,只得吴老七的一半,两块木排以直角面溪相交,勉强组成爿面屋
角,朝向密林的后半面自是空空荡荡,但众人辛苦之余回头一瞥,总能安慰自己
「看来还挺像屋子的」,略收鼓舞之效。
「喂,老吴!干活啦。」一名衙差扔给他一捆藤蔓搓成的克难绳索,咂嘴道
:
「你要能用眼睛揉那对奶子,怕都肿成两只西瓜啦,还看!」众人尽皆大笑。
吴老七没理他,双手抱住藤索往身畔一放,解下脏污的外褂掩住女子赤裸的
胴体,仔细端详男子面貌。他该是见过耿典卫的,只是当时大人由给谷城骑队簇
拥着,隔了层层兵甲间,并未细瞧,此际竟想不起他的眉眼形容,不能确定自己
是不是真交了好运。
远处「啪嚓」一声细响,似有人踩断树枝,抬见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出现在
林径彼端,却是那农家的女儿。
「你──」吴老七话才出口,见农女表情惊恐,提着藤篮的手不住颤抖,细
颈边上掠过一抹金属钝光,却是横架着青钢朴刀,被人推着走了出来。
「干什么呢!什么人?」衙差们发现情况不对,来不及取兵器,纷纷擎起钉
槌粗枝,散在周围,遥遥将农女连同她身后之人围住。吴老七伸长脖子仍看不清
来人形影,机警地守着地上的男女不敢动,悄悄反握腰后的匕首。
「官爷休忙,咱们弟兄也没别的念想,只消把地上二位交出来,大伙儿清平
无事,岂不甚好?」林翳中透出一把粗豪嗓音,听似一般绿林人物。正所谓「双
拳难敌四手」,衙差们欺他孤身一人,也不在乎农女死活,大声道:
「你奶奶的!大爷升官发财的门径,哪一路的人马敢要?」
那人笑道:「我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万儿众多,官爷问的是哪一路?」为
首的官差面色微变,兀自强笑:「你真有忒多人马,犯得着押──」后头的「人
质」
二字尚未出口,但听林间窸窸窣窣,乌影幢幢,怕无上百也有几十号人了。
怎么他们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天,竟不知摸进一处土匪窝里?
吴老七勉力抑住牙关敲击,唯恐同僚胆气一寒,休说什么农女、典卫,悍匪
们蜂拥而上,一家伙全部宰光,大声道:「你们……你们敢袭击官差,不想我等
早已派人回报,谷城铁骑转眼及至,有种的别跑,同镇东将军斗上一斗!」衙差
们听得振奋起来,攘臂附和,一时声势颇豪。
那人笑道:「回报之人在此,官爷们别生分,一块儿亲近亲近!」呼的一声
掷出一物,形如圆瓜,落地连滚几匝,张口眦目、血犹未干,竟是景山的人头!